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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卷1-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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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
  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您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
  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2〕〔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
  〔2〕 据报刊发表的年月及《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头发的故事〔1〕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2〕。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3〕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4〕,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5〕。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6〕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曾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太不便当罢了。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个便是做《革命军》的邹容〔7〕,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海来,后来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已忘却了罢?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中国来。我一到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位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
  ‘这冒失鬼!’‘假洋鬼子!’“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拚命的打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8〕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
  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9〕,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防之惟恐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10〕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年十月。
  〔1〕 本篇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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