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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宏朗的脸庞布满阴霾, 方才管平波讲了个十足苦情的故事,说给哪个听, 都觉得她管皇后受尽了委屈, 还依旧贤良淑德。
但在生孩子的当口,连诛两个匪首, 直接击溃土匪士气,而后率人足足屠杀了二百土匪的壮举, 岂会是她口中的惊吓?那分明是她崛起的起点,是赫赫扬扬的武功。
拿此事做不肯生子的借口,难道他脸上写着蠢货两个字吗!?
作为皇帝,有无嫡子根本不重要。
百姓人家“小妇养的”是骂人的话,可皇家的小妇,正经有诰命有品级,亲爹见了都得磕头。
皇子是否从皇后的肚子里爬出来有甚要紧?立嫡立长,不过是利益之争下生造出来的“礼”。
窦宏朗即将选妃,什么样的女人都有。
便是果真命中子嗣稀缺,亦有两个继承人可做选择。
他想要的,不过是管平波的态度。
愿意与他亲近,愿意好生做夫妻的态度。
窦宏朗定了定神,觉得独自硬杠管平波是没什么胜算的。
扬声问掌印太监马吉祥:“李指挥使何在?”马吉祥忙应声道:“圣上可是要宣召李指挥使?”
窦宏朗点点头:“去请他来。”
“呃……”马吉祥犹豫道,“天色有些晚了,圣上若要见李指挥使,且得移驾去南书房,外头风大的很,圣上受寒了倒不妙。
若非要紧事,不如明日再见吧。”
窦宏朗疲倦的道:“叫他到这里来,往日我们跑船,睡一个被窝的时候都有。
我心里不爽快,请他来陪我吃杯酒、叙叙旧。”
马吉祥度其神色,猜测可能是在皇后处受了气,心中发紧。
帝后明面上看起来相处甚笃,在他这等打七八岁上就混宫廷伺候主子的人眼中,便是破绽百出。
妻强夫弱,这两口子且有的磨。
不敢惹的主子更不高兴,低着头往外去了。
不多时李运一身寒霜进门,跪下行礼。
窦宏朗摆摆手:“起来吧,别多礼。
都在卧室见你了,我们暂把君臣什么的丢开。
你上火箱里来,我们兄弟同往日一般,喝酒闲话。”
李运见窦宏朗情绪低落,想了想,依言进了火箱。
苍梧人冬日里最喜此物,不消多少炭火,却能熏的人浑身暖洋洋的,条件略好点的人家都有。
窦家人把火箱带进了太极宫,也没弄出奢华版,照例是杉木板子刷三层桐油,就这么清清爽爽的使着。
只是尺寸大些,两个成年男子盘腿坐在里头,竟还有富余。
窦宏朗随手抓了个茶盘,往被子上一搁,就成了个小茶几。
太监们生怕茶盘不稳,愣是不敢往上头摆茶。
李运笑道:“圣上速去请平王殿下,再拿副字牌,就齐活了。”
窦宏朗笑骂道:“滚你的,哪个跟你打字牌? 从小就你最奸诈,我才不跟你打。”
提起往事,李运怅然道:“若论牌桌上的功夫,当属刘耗子最能耐,却是再不能在他手里吃亏了。”
窦宏朗笑意维持不住,低落的道:“一起长大的兄弟们,就剩我们几个了。”
虽建立了楚朝,却是人心散乱、内外交困,远不如当年的勃然生机。
李运不知窦宏朗想说什么,犹豫着怎么接话。
窦宏朗看了看茶盘,嫌小,便命太监拿了个薄薄的象棋盘,又上了壶黄酒,摆上诸如酱鸭舌、卤猪尾等家常小菜,而后把宫女太监尽数打发出门,独留李运说话。
屋内霎时变的安静,窦宏朗却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语带干涩的道:“你同我说句实话,两位皇子,你看好哪个?”李运道:“圣上正值壮年,可缓几年再考虑立太子。”
窦宏朗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我怕我等不到那天。”
李运抿了抿嘴,没说话。
“你还是那般少言寡语。”
窦宏朗叹道,“我却是实在无人可诉了。”
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今日笑问皇后是否能替我生个嫡子,被她拿往事与改元后选妃搪塞过去了。”
李运的神色霎时严肃起来。
窦宏朗面无表情的道:“阿爷的警告言犹在耳。
宫人都说我因贝壳而厌恶咸临,然贝壳虽死不足惜,可你们都知道,咸临是我妈妈拼着老胳膊老腿救下来的孙子。
如若她在世,不知如何疼惜,我便是不甚喜爱,又怎会厌恶?”
李运目光闪动,窦宏朗有此心机,有些出乎他意料。
尤其这等做作,竟与往日脾性有七八分相似,连他都以为窦宏朗又犯了少爷脾气。
但,“讨厌”咸临,目的几何?窦宏朗没卖关子,他得用的人不多,父亲留下的老人,哪怕狂些,总是跟他一条心的。
何况李运素来谨慎,没什么招人烦的地方,两下里又结了亲,犯不着隐瞒,便坦诚的道:“咸临母亲强悍,我不打压他,怀望在朝中立刻便没了声息。
叫母老虎抢了先机,怀望再无翻身余地。
但如若咸临做了太子,她便是将来的太后。
做太后怎么着也是比做皇后爽快的,你觉得母老虎会如何选?”
李运苦笑,不知如何答言。
窦宏朗接着道:“若是怀望做了太子,她不过是嫡母。
怀望已长成,不好糊弄了。
她为了积聚实力也好,笼络怀望也罢,总归是不会这几年便动手弄死我的。”
李运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窦宏朗抹了把脸道:“李运,我是真怕。
贺赖乌孤兵临臣下时,我有多怕她输,现就有多怕她杀我。
咸临仁弱,恰是她垂帘听政的最好把柄。
趁着咸临年幼,她或就能顺势掌权一辈子。
这等好事,她绝不肯放过。
今日我试探她,果然她一推二五六。
但凡有半分想顺理成章做太后的心,何必那般防备我?”
李运沉吟片刻,才略带尴尬的道:“原先在巴州时,我们下头人没规矩,什么话都乱说。
娘娘往日便不耐烦,想是多年来还未改了旧日脾性。
真似圣上所言,娘娘更该奉承才是。
没有人嫌儿子多,她生个嫡子,什么都不耽误,何必引得圣上猜忌?再则,她但凡生下个儿子,那便是皇后嫡子,只消满了周岁,不知几多人上本请奏立太子。
娘娘便不战而胜了。”
窦宏朗的后背倏地窜起寒意,还未琢磨清楚,就听李运低声道:“圣上,娘娘的野心,恐不止于此!”
窦宏朗的手狠狠一抖,恰撞到棋盘,带累的棋盘上的杯盏跟着晃了晃,险些把酒水菜肴撒了出来。
能在乱世中混出头脸的,除了运气绝佳,哪个不是人中龙凤?管平波的心思,方坚等人绝不是唯一能猜到的。
武后珠玉在前,再有韦皇后做补,吓的唐朝后来的皇帝轻易不敢册封皇后。
章献太后垂帘听政时,朝臣撒泼打滚的逼她承诺不效仿吕后。
是不效仿吕后,还是恐惧敢于衮服祭天的章献做第二个女皇?后宫不得干政背后,不独是朝臣表面上对外戚的鄙视与打压,还有皇家对女人权力的限制。
女人多半温顺无主见,可后宫里只要有那么几个生了异心的女人,皇帝的觉都睡不安稳。
何况管平波压根就不是后宫女子!管平波的行为,都算不上蛛丝马迹,而是昭然若揭了。
可窦宏朗下意识的回避着这个可能,毕竟管平波目标是太后的话,他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巴州多少年来堂客当家,不知几多万事不操心,只管享福的男人。
可惜窦宏朗现已算不得巴州男人,龙椅唯有一个,难道管平波能放他逍遥去做皇后不成?果真有那样深厚的感情,也不至于摩拳擦掌算计他了。
李运心中微叹,有些事即便知道了,却毫无应对的头绪。
想要遏制住管平波的野心,大抵只有回到过去,或是叫练竹别乱发善心,叫她沦落烟花巷;或是将她扣留在家中,不放去石竹。
别的再无力阻拦她的发展。
窦向东在虎贲军的判断上,几乎没有过失手,然管平波终究凭着天命与才华,数次历险,还是走到了今日。
无怪乎窦向东最后,总念着“时也、命也”的话了。
然蝼蚁尚且偷生,窦家匪类出身,自带着亡命徒那副天生的硬骨头。
不管是死去的窦向东,还是活着的窦宏朗、窦崇成,乃至李运、肖铁英等人,都不会猜到有危险,便束手就擒。
李运紧了紧拳头,又慢慢放开,如此几次后,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炯炯的道:“臣定当加强宫廷护卫,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窦宏朗道:“光护卫不顶用。”
话说开了,不必再打哑谜,李运直白的道:“旁的事或有党争,此事满朝文武都是齐心的。
独木不成林,圣上不必过于担忧。”
窦宏朗摇头道:“乱世当头,文臣不中用。”
李运道:“那我们便练兵。
她有三郡,圣上有四郡。
打起来两败俱伤,叫姜戎白捡便宜;不打她做太后,世代敬仰。
娘娘是个有成算的人,别叫她觉得我们有可趁之机,她未必不肯做个掌印太后。”
窦宏朗木着脸道:“练兵,我们能练过她么?”
李运道:“偷师即可。”
窦宏朗有气无力的道:“张和泰又不是没偷过。”
“娘娘防着他,怎会把精髓告诉他?”李运身体前倾,用极低的声音道:“娘娘脱胎于窦家,她再清洗,窦家人都是无法完全清洗掉的。”
窦宏朗瞪大眼:“还有?谁?”说毕,又忙道,“行了,你不用告诉我,我身边人多嘴杂,她不定放了多少钉子。
有要紧的事我只管找你便是。”
李运不由怔住,窦宏朗竟对他信任至此!心中生出暖意,暗道:便是他不如先皇谋略,能如此善待,亦值得死而后已了。
窦宏朗话音落下,顿觉五脏六腑都叫堵的慌。
堂堂皇帝,自家养的探子都不敢问名字,还有比他更窝囊的么?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