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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遭遇了命运的几番苛待后,小江澄终于又回到了优越的生活环境中,重新做起了千金小姐。她十分感激程氏夫妇救了她,将其视为亲生父母一样的孝顺尊敬。而程氏夫妇也对这个容貌娟秀气质出众的女孩发自内心的喜爱,视作亲生女儿一样百般疼爱她。
程家最小的儿子程西洲只比小江澄大一岁,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顺理成章地长成了情投意合的一对。程家对于这门亲事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去年江澄大学一毕业,程氏夫妇九月份就在浅水湾酒店为他们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婚礼。
江澄与程西洲正式结婚,身为好友的薛白特意赶去了香港参加婚礼,并且担任伴娘。在人生最幸福美满的一刻,江澄仍为自己的身世感伤,在化妆室里对着好友吐露衷肠。
“我要结婚了,却没有一个娘家人可以到场,因为娘家的人早就把我牺牲掉了。不管我现在过得多幸福,我还是心怀怨恨——恨我妈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卖去当妓…女。我和弟弟一样都是她亲生的骨肉,她为什么要这么重男轻女呢?”
薛白亦深深地为好友感到不值,痛恨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所以,在无意中认识了江澈后,她很想替好友讨个公道。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卖女儿”的真相并非她和江澄所认为的那样,一切只是人牙子的谎言罢了。
听着薛白细细道来江澄的现状时,舒眉已经被她客气地请进了薛公馆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可以坐在沙发上与她促膝长谈了。
听完薛白的叙述后,舒眉气得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那个该死的饶妈妈,一张嘴简直骗死人不偿命。江澈那天割了她的舌头真是一点都没割错。”
薛白听得一怔:“你说什么?江澈割了那个女人的舌头?”
“是啊,他一直想找到饶妈妈为妈妈和姐姐报仇。前阵子终于被他逮着了这个贱人,不但割了她的舌头,还……”
舒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一番话,突然还没说完就警醒地顿住了。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对着一位将军的女儿说出江澈杀人的事,她会不会报警抓人啊?虽然她一直觉得江澈这么做不对,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因为那个姓饶的人渣而被抓去坐牢了。
可是薛白已经听出了几分,缓缓地替她补充下去:“他是不是还杀了她?”
舒眉僵着一张脸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问题才好,薛白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她流露出一派欣赏的神色,并用肯定的语气说:“做得好,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那一刻,舒眉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才好。再一次,她由衷地觉得自己的法治观念在这个时代很不合时宜。无论是刀手职业的江澈;还是日本武士家族的关野信;抑或是将门千金的薛白,都把自己动手杀掉仇人当成一件快意恩仇的事,她完全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
舒眉的表情管理失败,让薛岳敏锐地看出了她对江澈此举的不认同,有些奇怪地问:“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应该杀那个饶妈妈啊?”
“呃……我个人确实觉得他这样杀人是不对的……”
薛白想也不想地就打断她:“有什么不对的?冤仇若不分明报,枉做人间大丈夫。”
欲言又止后,舒眉最终放弃与之辩论的打算。因为她知道这是现代人与民国人之间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了。
看出舒眉还是不太认同的样子,薛白又缓缓地说:“杀人的确是不对,但是也要看原因何在。你想吧,如果你被一个人骗去卖为妓…女,受尽折磨,你会不会恨得想要杀死那个坏蛋呢?”
薛白的引导,让舒眉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砟子行的冯瑞卿。如果不是江澈,她或许已经被那个坏蛋卖进妓院了。光是设想一下自己在妓院被迫接客的画面,她就已经恨不得把冯瑞卿剁成几段扔进河里喂鱼了!
舒眉终于意识到了在法理之外,还有着情理方面的自然反应。她长叹着说:“是啊!杀人虽然不对,但是有些时候,有些人,的的确确是很该杀哇!就譬如这个饶妈妈,简直是专业级别的坑人选手。江澈一家真是被她害惨了。如果当初她不那样骗江澄,江澄获救后就可以及时回南京找妈妈和弟弟,那样接下来的悲剧就可以避免了!”
薛白的眼神满是认同:“这个姓饶的女人真是害人不浅,江澈只割了她的舌头已经算是便宜她了。我觉得她应该被千刀万剐!”
34|29。 独家发表
这天晚上,舒眉将近十一点钟才回到福音堂。
薛白安排了家里的司机开车送舒眉回去。当时教堂已经关门上锁了,江澈独自一人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如一尊雕像般的默默等待着。
一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江澈就立刻跳起来,带着满脸渴盼的神色迎上前。舒眉刚一下车,他就急切地马上询问:“这么晚才回来,你一定是已经和薛白谈过了吧?”
“是的,我和她谈过了,你姐姐的事我也全部弄清楚了。来,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再慢慢跟你说。”
教堂锁了门,舒眉并没有钥匙,而这么晚了领着江澈去她的宿舍也不合适。于是,她领着他依旧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下。头顶的夜空是一片苍茫静谧的幽蓝,一枚银钩似的弯月在云层间轻移,撒下皎洁如雪的月光。他们仿佛坐在一只安静的小船上。
舒眉首先把江澈最想得知的消息告诉了他。听说江澄当年被卖后并没有沦为咸水妹,而是因祸得福地被香港一家富商收养了。江澈又是激动欣喜,又是迷惑不解地问:“姐姐既然当时就获救了,为什么她没有回南京来找我和妈呢?”
舒眉长长地叹口气说:“都怪那个可恶的饶妈妈。”
得知了饶妈妈对江澄撒的弥天大谎后,江澈的悲哀多于愤怒。因为饶妈妈已经被他杀了,该撒的气早就撒得差不多了。可是母亲和姐姐因此承受的苦难,令他从心底感到悲痛。母亲当年失去了姐姐后,完完全全地心碎了!最终生死不明地在这人间没了踪影。而蒙在鼓里的姐姐却一直对母亲心怀怨恨,十余年来都在怨恨母亲“牺牲”了她。
江澈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嘴唇颤抖着,神色中满是悲伤,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的悲伤。喉咙是干哑的,发不出声音,唯有眼泪忽然汹涌无比地滚落下来。
已经很多年,江澈都没有哭过了。
十二岁以前,他是一个软弱的孩子,在家庭一再遭遇巨变时只会嚎啕大哭。十二岁以后,尚武教导他男人绝不能随便落泪。因为落泪是无能无用的表现,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要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只有足够强大了,才能遇山开山、遇水劈水地解决一切难题。
这十余年来,江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从十二岁那年,当他曾经纯熟弹奏过钢琴的修长五指握起钢刀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哭过。“软弱”这个词,已经从他的生命字典中被彻底摒弃了。
因为身为保安会弟子,他的职责就是成为一个好刀手,他的使命就是用大刀摆平一切。年轻的生命几乎每天都穿梭在生与死的边缘。当他挥舞起利刃时,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软弱也会要了他自己的命。
多年的打杀生涯,让江澈的眼睛早就失去流泪的功能。一颗孤独太久冰冷太久的心,像终日被压在沉甸甸的巨石下。心在这样长期惯性的压迫中,长出一层又一层密密覆盖的茧子,逐渐变得迟钝与麻木。爱与恨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一件遥远虚无的事。
没有感情,也就不会有与情感息息相关或喜或悲的泪水。所以这些年来,江澈的眼睛一直如沙漠一样干旱,眼神也一直如冰川一样冷硬,永远带着凛冽的寒气。
但是这一夜,江澈却突如其来地就哭了。而且他的眼泪不是滴也不是流,而是大片大片,如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样顺着脸颊往下冲,将一张脸冲得千沟万壑。
泪水刚开始如大雨倾泄时,江澈就立即低下头,把一张湿漉漉的面孔埋进曲起的双膝间,不想被舒眉看到他流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
但是舒眉已经看见了。男人的泪水——尤其是江澈这种男人的泪水,就如同沙漠的雨水,异常的稀有与珍贵,也就异常的打动人心。
他的眼泪虽然落得汹涌无比,却并没有哭出声音。不是那种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而是埋首双膝间不出声的默默哭泣。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着,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这一刻,他再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保安会会长,而是一个被命运之手拨弄得脆弱无助、委屈无限的孩子。
那个雨夜的晚上,在饶家小院耳闻目睹了江澈冷酷无情的私刑后,舒眉下意识地对他筑起一道心防,不愿再和一个杀手有过多来往。可是这一夜,他的泪水如洪水般迅速冲垮了她心里的防线。情不自禁地,她就想用女人温柔的天性去安抚他。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后颈处。他这天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黑发与黑衣之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看上去格外瘦伶伶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心疼。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就那样温柔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颈、他的发,带着近乎母亲的慈爱与怜惜。这样的温柔爱抚,让江澈埋在膝间的脸庞上,泪水流得更多更急……
这一晚,舒眉直到凌晨时分才回宿舍休息。
她一直坐在教堂的台阶上陪着江澈。他痛哭一场后,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复了平静。用犹带哽咽的声音问起江澄在香港的联系方式与地址,打算去趟香港与姐姐相认。
舒眉有些不忍地对他说:“江澈,你现在还没办法去见江澄,因为她和家人已经不在香港了。薛白说,他们移民去了美国。”
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