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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虎把马首转向山丘下面。这时响起了擂鼓的声音。那是出兵的鼓声。晴信为了替父亲送行,特别命人擂打这鼓声;然而,听在信虎的耳中却像是一阵阵的讽刺。他心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听到这种鼓声了。
守护信虎的十名武田家将和今川派来的百名士兵,以及在他们前後担任警卫的二百名武田士兵缓缓地离去,静静地向前移动。
晴信站在高地上目送著父亲的背影直到消失为止。他深深地体会到生在战国时代的悲哀。因为,如果不放逐父亲,自己就要招来杀身之祸:而放逐父亲的罪恶感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磨灭。
板垣信方走过来,打算和晴信说些话。晴信瞪视著他,在这种场合,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无济於事的。然而,板垣信方却说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话。
「探马来报说,诹访的军队伪装返回在诹访的上原城,结果却急急地转向甲州公路,似乎企图反攻过来。当今之计,最好能尽快赶回古府中。」
虽然板垣信方说这些话,但晴信并不会以为对方是个冷酷的战争主义者。可悲的是自己生逢乱世,刚刚才放逐父亲,现在又马上要思量如何应付下一场战争。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幸福的人。
晴信眼中含著的泪水,慢慢地滑落下来。
这年六月十四日武田大夫(晴信)将其父亲信虎押赴骏河。这是由於信虎的恶行昭彰,故不得不如此做。这件事使得百姓、侍臣、僧侣及男女老幼皆大欢喜。
晴信骑著马向古府中前进。
这是一场带著心痛的凯旋。即使他有千百个理由放逐父亲,但世人将会把他视为不孝子。想到自己将终生背负这种谴责,晴信始终感到闷闷不乐。
板垣信方跟随在晴信的身旁。虽然晴信一言不发,但他却能体会主人的心情。来到能望见踯躅崎的地方,信方首先开口说:
「应该对诹访侯采取什么行动?」
信方首次向已经成为甲斐国新领主的晴信提出请示。
「你看著办好了。」晴信以忧郁的神情说。
「如果诹访侯和小笠原长时侯一起进攻过来,要怎么应付呢?」
晴信没有回答。他想暂时抛开战争的事,过著平静的生活。就像要回避信方一般,他突然加快了马速,奔驰向前。在愈来愈热闹的古府中街道上,人们目送著晴信骑在马上奔驰的英姿。雨水打在晴信的脸上,寒冷的水从脖子一直渗透到身体的深处,使他感到非常地畅快。他沿著街道直奔向前,等到马头转向踯躅崎的方向时,他觉得烟雨中的踯躅崎有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气氛。踯躅崎显得毫无生气,有点忧郁和阴沉。
晴信向爱马加鞭。当他愈来愈靠近踯躅崎,围绕在他的新城馆的气氛也愈来愈令他感到不安。
与其说那是一种阴沉的气氛,倒下如说是空虚。这与他放逐父亲毫无关系,因为这并非驱逐父亲的罪恶感所引起的,而是冲著晴信而来,一种挥不开的沉闷与不安。
(城馆发生过一些不幸的事。)
晴信有这种感觉,而且这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不幸。或者,就是因为这件事形成一股妖气,笼罩在踯躅崎的山丘上。
晴信想起了正室三条氏所生的次男信亲。信亲一生下来就双眼失明,体弱多病,就连要乳的哭声也异常地细弱。晴信一直想替这个儿子取一个强壮的名字。尽管这样做也并不一定就能使他强壮起来,但如果不这样做,晴信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心意。这次他替儿子准备了一个名字——海野二郎——他想把这次出兵小县而得到的海野平野,当作次男信亲的名字,并纪念他的凯旋归来。
(莫非信亲……)
但晴信立刻予以否定了。他想这是自己过於担心孱弱儿子的杞忧而已。然而,旋即他又产生了另一种更大的不安。这裏面一定有文章,而且是很大的不幸在等待著他。当他愈接近城馆,这种不安感益形炽烈。
「阿谷!阿谷是否平安?」
晴信突然在马上叫了起来。不幸是否发生在阿谷的身上?晴信想起在远征小县的前夜,三条氏曾说过阿谷患有肺痨。三条氏故意不说阿谷的病,反而以恶意的心理问他难道不知道她患有肺病。当时三条氏的眼睛裏藏著一种几近杀机的神色。
(莫非阿谷发生了意外?)
想到可能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不幸时,晴信的心情也随著开始混乱,心脏七上八下地跳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衷心地想念著阿谷。
晴信在新城馆面前下了马,向出来迎接的武士问道:
「阿谷在不在?」
这是当上新领主归来的晴信所说的第一句话。武士并没有回答,反而望向城馆的深处。那眼神并不意味著阿谷在裏面,叫他放心:而是暗示裏面曾经发生一些事情。
晴信进入城馆,几次呼喊阿谷的名字,却没有丝毫的回音。如果是平时,阿谷必定会第一个出来迎接他:然而,现在他却看不到阿谷的身影。原来服侍阿谷的老婢俯伏在房间的走廊上颤抖著。
「阿谷那裏去了?」
老婢颤抖得更厉害,但没有回答。晴信随後走入三条氏的房间。
当晴信以苍白的脸色走进来时,三条氏以无动於衷的表情迎接他,说:
「这不像已成为甲斐领主的行为,希望您能对这种轻率的行为加以检点。」她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少罗嗦!我问你,你把阿谷藏到那裏去了?」
「阿谷患了肺痨,我把她送到笛吹川上游的温泉乡疗养去了。」
「什么时候送去的?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决定?」
晴信的声音抖颤著。他的表情愈激动,三条氏的态度却愈加地镇定。
「我是武田家继承人晴信公子的正室,家父左大臣三条公赖教导我:凡是後宫的事,我都有义务管理。我只是依照父亲的教导去做而已。如果我的京都作风在甲斐行不通,我愿意接受任何的谴责。」
三条氏胸有成竹地说。晴信望著这个动不动就喜欢炫耀自己是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女儿的三条氏。当他看到她那一张又扁又大,倨傲而不可侵犯似的脸时,他憎恨父亲信虎因为觊觎京都,而为他带来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女人。然而,不管如何,她将继续成为他的元配夫人,这使晴信的心情更为郁闷地走了出去。
晴信立刻上了马。
「晴信公,您要到那裏去?」板垣信方拉住马辔说。
「到笛吹川上游川浦的温泉乡探问阿谷。」
「向阿谷娘娘探病?」信方露出讶异的神情,但他立刻又说:「虽然探病很重要:但我想在这之前应该向御旗、盾无(武田的传家之宝)祭告将要继承武田的家业,并向臣属们发表谈话。」
板垣信方似乎非要晴信停下马来,扶他坐上信虎曾经坐过的甲斐领主的宝座不可。
「信方,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似乎不必太过心急。对我来说,现在最让我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阿谷的事。」
晴信向山丘後面奔去,将马头转向东方,朝著笛吹川的上游前进。二骑人马随从在後:再後,又有十骑跟随。
板垣信方以期待及不安的眼神目送晴信远去,心想著:
「主公的年纪尚轻,凡事都较积极。」
信方在背後称赞新领主,然後召集留守的家将们,听取有关国内外的消息,并向陆续归来的探马询问有关诹访军的动静。
诹访赖重假装要退回上原城,半途却又折了回来,跟在武田军的後面,进入甲州国境。但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只是休养兵马,采取观望的态度。
武田信虎被晴信放逐到骏河的消息,早已被诹访军派出的间谍所探知。诹访赖重对甲斐的政变极为重视。他即刻把这个消息通报予邻国的小笠原长时,并附带说明甲斐的混乱局面,要一举占领甲斐似乎不太困难。
笛吹川因为梅雨而涨了起来,形成一股急湍滚滚流下。晴信主仆的马蹄声隐没在隆隆的水声中。天气乾燥时到处扬起尘埃:下雨时则又到处形成沼泽的秩父公路,因为霪雨绵绵,几乎看不到人迹。晴信等人的马匹溅起的水花,洒落在道路两旁的八仙花叶子上,八仙花微微地颤动。当街道远离笛吹川,可以听到薮莺的鸣叫声。但或许是由於霪雨的关系,鸟声也比平时来得微弱,仿佛泄了气一般地啼叫二、三次之後,便立即跳到另外的枝头,飞得不知去向。
晴信不让马儿有片刻休息。每当马速变慢时,他便毫不留情的用力挥鞭。这与平时对马匹极为体贴的晴信完全不同。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跟在晴信的後面。虽然信方曾经交待他们无论在何种情况都不能离开主人,但这次他们与晴信的差距却愈来愈大。
晴信与部属们的差距变成一丁,不久又变成了二丁。
在晴信的脑海中已没有马匹的事,根本就没想到这种骑法可能会伤害到马,一心一意只想早点到达温泉乡,渴望能立刻看到阿谷的面容。她的影像断续地掠过晴信的脑海。阿谷笑时的表情、生气的表情、羞涩的表情、向他求爱的表情以及满足後松懈的表情,一一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然後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向他说:
「晴信公子,我可能不久於人世了。」
晴信忽然想起她说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确信自己无法活得太久。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才能了解,我偶尔会有这种预感。」
平时嬉笑撒娇惯了的阿谷,这时仿佛判若两人。
「偶尔?」晴信以不安的眼神问。
「当我得到您的宠爱时,我经常有这种感受。或许是怕如果被您抛弃,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因此有这种念头,希望您对我……」
这是阿谷经常使出的手段。当晴信望著阿谷以认真的表情说这话时:心想女人的心理实在比男人想像的更复杂。然而,如果当时阿谷所说的预言真的被料中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的。」
晴信对著雨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