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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青人,腰杆挺得像剑一样直,眼光像剑一样明亮,他的腰带上佩着一把剑。
青铜为鞘,古字为纹,剑柄缠着红丝线,红得如饮饱人的鲜血。
他笔直走向童子。
童子抬头,微笑了一下:“很好,你走了这条路,没有想从哪边偷摸过去。”
“性非宵小,何必偷摸。”年青人一字一字道:“止水山庄门下剑客魏如生,求见剑神。”
童子点点头:“既然来拜山,该当知规矩。”
“在下知道。”
童子的头向左边歪了歪:“向我挑战,胜了可以走此路拜山,败了便埋骨于此。”
他的左后方,一条小路弯到山后去,路边坟包累累,每个坟都堆得很粗糙。坟前都没有碑,更没有勒人姓名。
(既已埋骨,何须留名。)
不管何人来此,也不管来此为何,只要一败,便没有资格走上求见剑神之路,而长眠此处。所以管你是姓张姓李、管你是侠客盗贼,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黄土一抔草没了,又何须碑、何须名?
剑神山下,已有荒坟无数。
年青人道:“在下知道。”
童子的头又向右歪了歪:“或者留下一只手在此,就可以直接走那条路,那条路能不能见剑神不一定,但至少保证完身而退。”
他所指的右后方,小路纤瘦,草木葳蕤,黑泥软净,没有一点被动过的痕迹。
所有人,都宁可拼死与童子一斗,也不愿牺牲一只手到右边去碰运气。
因为他们想留住自己的手,所以就把自己整个人留在了路的左边。
一只手与性命相比,当然是性命比较重要。
甚至即使拿剑神与自己的性命相比,大多数人也还是觉得自己的性命比较重要的。
可是事到临头,有人拼命,却没有人放弃自己的手,这是不是很好笑?
年青人没有笑。
他道:“在下知道。”
“你还是要走左边的路,一道道关打上山去?”
“是。”
冷漠,礼貌,一往无前。
他是个剑客,走的是剑客的路。
童子叹了口气,袖中出剑。
一柄小小的剑,秀丽得像一片小小韭叶,在春风中快活的闪着眼波,几乎要唱着歌拔节生长。
童子愉快道:“我打记事起开始学剑,师从此山草木,剑下无势,顺心而为,出手并不知轻重,你还是要斗?”
“是。”
童子笑了:“我说多少,你只回这几个字,倒是省力的。”又打量他一下,“不过你很好。”
“怎么好?”年青人淡淡问。
“你很瘦,很好,死了比较好埋。”童子的剪水双瞳笑嘻嘻向他眨了眨,“我最怕胖子,你知道埋他们的尸体是很辛苦的,我有时简直想建议他们先自己挖个坑,再跳进去让我杀算了,大家省力。可是他们都不干。”
年青人的眼睛眯了一下。
刚才他差点出手。
一般人说童子这句话时,难免会有骄傲、兴奋、不安之类的情绪,这都会影响一个剑手的神经反应,而他就可趁机出手。
但他没有得到机会。
童子的叙述,始终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或者“我挺爱吃糖葫芦”,愉快也就是一般的愉快,像枝韭叶在春风中摇摆,这不是破绽。
既无破绽,如何出手。
他不出手,童子便出手。
没有前兆,何须前兆,不过风动叶摇。
一场风过,一片叶摇,能有多少种可能、多少变化?
童子剑尖之去势,纷转万千,如这山中竹木,谁能逆料、谁能抵挡?
——不能抵挡,便当埋骨于此。
所以,纵然明知不敌,也说不得要挡上一挡的。
(天下总有明知不可为而非得为之的事,不管你是君子,还是剑客。)
年青人出剑。
他出剑之狂暴,就如疯子挥舞菜刀。
不智、不静、不周、不锐,诸般忌讳尽犯。
他以此剑在胸前一挥,童子小剑轻灵流转,已刺向他持剑之臂。
这一剑变化之精妙,不可言说。
年青人感觉它将轻轻拂过他的手臂,而刺入他前胸、侧肺,抑或后心。
他根本无法躲避。
也没有躲避。
左臂持青铜剑鞘,停也不停,狂暴砸下。
童子的双臂和前胸忽已被砸中。
大树砸下,草叶纵有万千轻灵变化,又如何避?
童子剑尖一颤,方划破他臂肌,刺入肺部胸腹肌两分,而人已整个被挥了出去。
并没有死,只是胸前血肉模糊,跌在草丛中呆了半晌,作了一件事——
他大声哭起来。
此剑童虽已是一流剑手,也毕竟不过是个孩子。
年青人抱剑一揖,郑重道:“止水山庄门下剑客魏如生,承让于剑神门下剑童,多谢赐教。”
然后转身,踏上左边的路,在童子的痛哭声中,穿过累累坟包,任伤口血渍微微渗红了外衣,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每一步的步伐也都一样的稳。
他是一名剑客,以生命奉剑,舍此无他。
山路转过一个弯。
剑童的嚎哭忽然停止。
年青人听到了水声。
清洌山泉,自白石间活泼泼的流下来,阳光下亮得耀眼。
泉上有个亭子。
亭子很旧,但是很干净,木头柱子上刻着些斑驳字迹,后面蜿蜒出两条路。
一条依山、一条傍水,一条没进花叶之中、一条却伴着坟茔。
坟也并不是很多。
不过一十八座。
每座前面都立着块木碑,上面刻着名字。
邱观史,汤逢雨,夏光中,司马玉周……
只有名字,没有头衔。
但是年青人知道得很清楚,每一个江湖人也都知道得很清楚,这些名字中,哪一个曾生裂虎豹、哪一个曾叱咤雄关、哪一个血债满中原、哪一个侠骨尚留香。
当人们还记得他们的事迹时,他们的名字,是不需要头衔的。
而当人们不再记得他们的事迹时,这些名字,也不需要头衔了。
年青人忽然觉得守这一关的剑客,对生命的敬重、和豁达,比前一关的剑童又进了一层。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默片刻,以表达对对手的敬意。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他的对手。
这个中年文士,好像是突然出现在白石上的,又好像早就坐在那里了。
甚至,波光云影间,他好像随时会重新消失。
这个人就像他脸上的笑影一样,闪烁不定。
他在目光在年青人剑鞘的花纹上一闪,停住,文绉绉道:“此饰文为隶体,上承篆籀,下启行草,而用笔圆带长方、横波直垂、纵逸尽势,绝非今日碑作,当为秦末笔势。汝剑为秦末旧物?”
这番话简直是在讨揍。江湖上是没人这样说话的。江湖上要是有人敢这么嚼酸文,豪客们口吐白沫之余,会冲过去将他脑袋捶扁的。
打架就是打架,用鸟语研究人家剑鞘上的花纹干什么?
年青人神色不动,仍然只回一个字:
“是。”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把舌头捋直了:
“好剑。你叫什么?”
“魏姓,名如生。”
“好名字。”
年青人目光也一闪:“怎么好?”
“不繁不简,好刻碑。你知道太简与太繁的字都不容易写好,一不当心就毁了一块碑。”中年文士笑道。
年青人盯着他:“可是你没有问我选择哪条路。”
“啊,是。现在你也可以砍下半条手臂,走右边的路,但是我没问。”
“为什么。”
“因为走到这里的人,都不会砍断自己的手的。”
年青人不由得笑了。
宁肯舍生、不肯断臂,在此处不是不自量力者的愚蠢,而是身为一个剑客的骄傲。
中年文士要问他肯不肯断臂,那才是污辱。
这是剑客对剑客的了解和尊敬,年轻人怎能不会心一笑。
中年文士出剑。
窄、长,吞吐间银芒不定,是口软剑。
中年人手指缓缓抚过这口剑:“在下余成祥,自幼习五禽戏,书攻经史、性癖金石,三十一岁始学剑,师从游鱼,如今心在剑在,无处不至。魏门如生君可欲挑战?”
“是。”
年青人只答一个字。(。)
第六十一章 剑神三关()
中年人就不再说话,手指正抚至软剑剑尖,静止。
如鱼停水中,谁知下一秒将向何处去?
年青人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只怕稍一恍惚,就会失去面前的敌手、而代价就是发现那柄软剑滑进了他的脖子。
此中年文士学剑之晚、成就之高,令人惊骇。
这,还只是剑神门下第二关。
年青人出不了手。
只是静立、等待。
静待,是他习剑的第一门课。
只有静得、等得的人,才配出剑,才配在时机成熟时使出致命的一击!
水波一闪。
晃在中年文士眼睛上。
大脑下令出击!
又止住。
年青人全部的变化,只是右手肌肉紧了一紧。
虚假的机会,比没有机会还要害人。
中年文士方才身形似乎是一晃、眼睛似乎是一闭,但手中软剑却微妙一闪,把另一道波光投在年青人眼睛上。
年青人幸好没有妄动,但一刹那间完全不能视物。
他静立、不动,呆若木鸡,却已把耳朵、鼻腔、全身毛孔都张开。对手哪怕动动小指头,他都将敏锐的捕捉到。
此刻的年青人,像株静立诱敌的猪笼草。
可惜中年文士也不是莽撞苍蝇。
他也没有动。
波光平息下去,暗中闪闪。
两人又回复到原先的对峙状态。
却已交手一个回合。
无胜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