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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霞楼的装饰、器物全都变了模样,连睡床前的暖炉也不是她原本备好的那一个。
鬼三爷的喜好,除了他的老仆阿福,没有人能够完全摸透。但最令田夫人郁郁寡欢的是,她用来讨鬼三爷欢心的十二幅董圣的山川水墨也无法在这飞霞楼占据一席之地。
鬼三爷从来不说她哪里做得不够好,但她自己心里是知道的。
心头的热火慢慢冷却,田夫人让随侍的田大管家去沏一杯匡山云雾。
她看着幔帐后侧躺着的身影,不再掩饰自己倾慕的目光。
慕玉。
田夫人作出“慕玉”两个字的嘴型,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咳。
一声轻咳嗽,惊扰了她的幻想,也惊醒了睡梦中的男子。
不对,鬼三爷早就醒了。阿福只是在提醒他,吃药的时间到了。
室中温暖如春,即使只穿着单薄的衣裳,鬼三爷也不觉得冷。
阿福掀起幔帐。
鬼三爷抬头看见田夫人双颊如桃花,不由得朝她招了招手。
田夫人走近床前,低下身子,打算扶他起身。
他却伸出手,抚上田夫人颊边,拇指稍用力一拭,便从田夫人脸上揩下一片香粉。
他笑了笑说:“我只当你容颜不改呢。”
田夫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鬼三爷已经扶着阿福的手起身了。
锦服加身,鬼三爷褪去病色,话也变多了。
他首先问起黎焜的事。
田夫人回答说:“黎焜已经按照计划,去了仙人屿。”
“安州军督府的人来了吗?”
“是,韩爽亲自来了。”
鬼三爷一听便笑了:“来得好。王妧查到哪儿了?”
田夫人稍一犹豫,才说:“她大概已经猜到,我在利用她推脱责任。”
她心头忐忑,去看鬼三爷的脸色。
鬼三爷只是点点头,语气更是平静如常。
“去吧,把黎焜的下落告诉她,让她拿黎焜去交差。”
田夫人柳眉一挑,惊问:“王妧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她其实更想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黎焜?
鬼三爷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这时,阿福端了药过来,服侍鬼三爷服下,还准备了一小碗槐花蜜。
鬼三爷服药后,漱了口,最后尝了一点槐花蜜。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明锐的眼神也变得平和许多。
田夫人看他看得失了神。
“三爷从前说过,想要一个女儿,我……”田夫人垂下目光,脸上有些羞赧,语气却十分坚决,“我想为三爷生一个女儿,三爷说,好不好?”
鬼三爷既没有答应她,也没有拒绝。
他看到田大管家捧茶进来,反问田夫人说:“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么?”
田夫人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岂会承认那个下贱种子是她的儿子?
鬼三爷嗤笑一声:“把我交代的事办好了,我自然会满足你的心愿。我什么时候苛待过你呢?”
田夫人心生狂喜,转身时,一不小心打翻了田大管家捧来的热茶。
热茶烫红了田大管家的双手,田夫人却似没看见一般,低声呵斥道:“收拾干净,滚出去。”
她的好心情没有被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败坏,田夫人脸上依旧眉飞色舞。
鬼三爷突然开口了。
“把百绍旧国主的女儿身负至宝、流落南沼的消息放出去。”
田夫人收敛了笑容,向鬼三爷请示道:“要把蒲冰赶出离岛吗?”
鬼三爷似乎没想好这个问题,反问她一句:“你觉得呢?”
“我在她危难之时帮了她一把,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她却不知好歹,怨我没有敬她如上宾。我把这样的白眼狼留在身边,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她反咬一口。”田夫人说得十分直白,“我倒要看,再次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鬼三爷听了这番话,便说:“找个时机,赶走她便是了。”
田夫人欣然听从。
她离开飞霞楼时,田大管家回报说,俞舟堂的管事求见。
田夫人有些不悦,她猜也猜得到俞舟堂的人想干什么。
她是俞舟堂的东家,她做的事,哪容一个小小的管事置喙?
“不见。”田夫人一边往山庄的议事厅走,一边直截拒绝了。
田大管家尽着将实情告知主子的本分,说:“管事说,那个孩子也被安州军督府的人看押了。”
田夫人陡然停下脚步。她当然知道田大管家说的那个孩子指的是谁。
然而,她很快便平息了心头的震动,一言不发,抬脚往厅堂去了。
田大管家望着她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飞霞楼。他手上的烫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只是用冷水冲洗一番,便不再处理。
涂了膏药的手是不能做事的。更重要的是,他的主子很讨厌膏药的味道。
193 问路()
王妧等候半天,终于见到了田夫人。
议事厅中,端坐首位的田夫人眉间一点愁绪,仿佛是被珍珠抹额紧紧勒出来的。厅中还有十余个未撤走的茶杯,她却翘首门外,像特地在等王妧一样。
一见王妧,田夫人站起身,急步走上前来,嘴里说着:“好孩子,你可算来了!”
王妧彳亍着,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谁知,田夫人刚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她以手抚额,双目紧闭,似乎在忍耐什么。
田大管家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见此情形,连忙伸出手扶住田夫人。
像是在向王妧解释,又像是在劝说田夫人,他说:“夫人旧疾发作,不宜过度劳神,还是让我来说吧。”
然而,田夫人并未同意。
“不碍事。”
她摆摆手,令田大管家退到一旁去。随后,田夫人让王妧坐下说话。
“我当你是自家晚辈,促膝谈心,怎么会劳心费神?”田夫人并不直接进入正题,她的担心好像在见到王妧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她回忆起当年和江氏交往的情景,王妧也没有打断她。
“你的母亲虽然出身低微,她脾气性情却与我相投。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昌宁侯府赴宴,撞见一个乐伶毁坏了老侯爷留下的一架古琴。那乐伶自知无力抵偿,竟然自寻短见。好在你母亲出手阻止,并向昌宁侯开口求情,昌宁侯才宽恕了那乐伶。在你母亲眼中,人命远远重于金银物事。宴席上的人们听说了这件事,也都很敬服你的母亲。你可曾听她说起过这件事?”
王妧点了点头,那是她出生后不久发生的事。
田夫人感慨道:“你母亲真的很善良。你很像她。”
两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王妧仿佛预感到田夫人要说什么,抢先开口了。
“事后,我父亲亲自送了另一架好琴到昌宁侯府,他教导我,敢作敢当。”
田夫人被抢白一场,胸口起伏不定。
片刻之后,她平复了心情,转入正题。
“田庆告诉我,黎焜妄图借助俞舟堂,逃出离岛。安州都督大人现已拿下俞舟堂货船主事人等,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田夫人揉着额角,缓缓说道,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
这话不能说是错的,但整件事最重要的一点,田夫人却避而不谈。王妧如果不是事先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恐怕还要同情对方横遭不幸。
“这件事,是夫人安排的吗?”王妧语气平静。她这句话更像轻快的攀谈,而不像是在质问。
田夫人没有出声驳斥,更没有勃然大怒。她微笑着作出否定的回答。
这样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本就令人信服。
“俞舟堂出了这样的疏漏,我们慕玉山庄自然百喙难辞。”田夫人说着,紧紧盯上王妧的眼睛,“可是,都督大人竟然疑心慕玉山庄包庇真凶!天地可鉴,我真希望亲手拿了黎焜去见都督,好自证清白。”
田夫人言辞恳切,说到愤恨处甚至是将手抚着胸口,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在这离岛之上,哪一处逃得过夫人的眼睛?夫人决心要找一个人,难道还会找不到吗?”王妧按照她先前的推测,出言试探。
黎焜智谋过人,却在离岛杀人,身陷绝境。这一点很奇怪。
田夫人在离岛只手遮天,却任黎焜四处逃窜,但却又不让他逃出离岛。这一点更奇怪。
“你呀,把慕玉山庄想得太厉害了。”田夫人叹了一口气,说,“慕玉山庄大大小小的产业,谁都想来插一手,我护得住一头,护不住另一头。我也有我的难处。”
田夫人这番示弱,并不十分触动王妧。
王妧只觉得她的话太委婉,太像是借口。再加上田夫人试图利用她母亲江氏的良善,说服她担下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责。王妧岂会任由对方搪塞?
“这么说,夫人找得到黎焜,却不能把他交出来?”王妧换了一种直白的说法,揭开了田夫人言语之外的深意。
田夫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王妧如此鲁直。
她用笑容掩饰了她的惊讶,只道:“话不能这么说。”
王妧看到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心中了然。
话虽不能这么说,事实却是如此。
王妧起身,打算告辞。
离开前,她对田夫人提了一个问题:“夫人觉得,像黎焜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会不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田夫人脸色沉下来,并不作答。
即便如此,她的答案已不言而喻。
王妧又说:“岛上人人都知道黎焜这个逃犯。黎焜迟早会落到都督大人手里,到时候,我相信都督大人也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这个难处不是田夫人方才所说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王妧是在田夫人懵然无知的前提下,和对方打了一个赌。赌鬼三爷就是黎焜的帮凶,赌田夫人和鬼三爷关系密切,赌靖南王不会轻饶了鬼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