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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杜老八身上,缓缓道:“你撒话出去,也是去提点御史们一二,这次派遣钦差,是皇上钦点的人选。而王守仁王大人不过是个副使,内官张永张公公,才是正使钦差大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愣怔瞧着沈瑞。
三老爷皱着眉,先开口道:“你这是要用皇上钦点去震慑都察院,用张公公移走御史对王伯安的注意,还是,想挑拨张公公去对付贺家?”
沈瑞道:“都是。但主要是后者。”
内官之间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相反,斗争远比朝堂更惨烈,手段也更下作。
刘瑾想坐稳头把交椅,就得想法子把这个有实实在在军功、能分走他权势的张永踩下去。
而眼下张永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成为内廷诸监中第二把交椅,这屁股还没坐热,是不能出一星半点儿纰漏的,若这种时候如果出来弹劾他徇私舞弊判案不公的事儿,那便是将把柄送到刘瑾手里了。
张永如何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给贺家定罪发落。
沈瑞眼中寒芒大盛,贺太淑人,这次,就让你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让你自己亲手给贺家贴上催命符。
那边杜老八立时打包票,绝对把张公公是钦差正使传遍京城,也会极快把贺家说钦差偏袒等话传给宫里的张永知道。
果然,不出两日,通倭案迅速结案。
经查,贺南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指使下仆残杀庶人;诬告残害士人;科考买题舞弊。判,斩立决。
经查,贺东盛,谋叛知情故纵隐藏;私刑拷打监禁而致雇工人死。判,绞立决。
经查,贺延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拐带人口。因在逃,发海捕文书。
经查,贺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判,斩立决。
通倭系重罪,且造成松江伤亡惨重,此案从严从重,涉案几人皆满门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并女眷流放三千里,籍没家产。
经查,章耀祖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判,凌迟。
经查,闫宝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构陷诬告迫害沈家三子。判,凌迟。
谋逆重罪,章氏、闫氏族诛,合族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籍没族产。
经查,贺北盛,科考买题舞弊。因贺家已分家,不在东盛、南盛阖家抄斩之列。判,夺去功名,流放三千里(至海南)。
经查,贺平盛,科考舞弊,代人作文。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经查,沈珠、沈琭,糊涂庸碌,为奸人所乘,为虎作伥,判,籍没家产,流放两千里至云南。
至此,通倭案终审结案。
(本章完)
第六百零一章 天理昭彰(六)()
通倭案审判结果传到各衙门时,贺老太太正穿着她太淑人的诰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贺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结果。
当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结果时,贺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
贺五姑娘霞姐儿也呆在当场,半晌反应不过来,连祖母身子不稳也没伸手去扶。
还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稳住了贺老太太。
霞姐儿回过神来,心底的恐惧便疯狂蔓延,擎着祖母的手抖个不停,肩膀颤了几颤,终没忍住,失声痛哭。
贺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么,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来,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来。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惊惧交加的嚎啕,也没有美感可言。
有几位观望的御史原本还有意无意瞄着贺家姑娘,忽见贺家姑娘如此失态,虽心下理解谁摊上这样的事儿都会这么哭,但到底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门子闻声也探头探脑,想过来把人赶了,却又怕走了犯人,上头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边去锦衣卫衙门去报信。
贺老太太却是半滴眼泪也没有,她强忍着喉头的腥甜,不呕那一口心头血出来,站稳身形,厉声喝令孙女道:“闭嘴!”
霞姐儿被喝懵了,哭声戛然而止,圆睁着双眼,泪珠儿却还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滚下来。
贺老太太深吸几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向前走了几步。
那崔御史实不忍心,压低声音劝道:“老人家带着孩子快快走了吧。您这身诰命朝服一时也无人敢拦。莫要等着锦衣卫来了。到底是流放”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私纵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样家有老母,他岂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贺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谢,崔御史慌忙避开。贺老太太却用高亢声音激动道:“贺家冤枉!大人,贺家冤枉!!”
那边就有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御史小声对几个门子道:“可盯着些,这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别心怀怨尤,一头碰死在咱们衙门口,没得晦气再惹来骂。”
门子连忙应下,又喊了两个杂役来,死死盯着祖孙三人。
崔御史虽没投在谁门下,却也曾上书弹劾过王守仁,如今也抢着看了结案文书的,知道这是翻不了案了,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朱批落定,已无回还,多说无益,不若顾着当下,他日许能谋子孙赦回。”
贺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样,又重复道:“大人,贺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叹气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贺老太太盯着不远处都察院门上匾额,腰杆挺得笔直,忽就从手上撸下小指上个赤金戒指。
几个门子杂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着那金镏子,咂咂嘴,这可是要寻人报信给打赏?虽是小了点儿,但远远瞧着闪金嵌宝也是值些银子的。
不想,贺老太太竟是仰头就将那戒指掷进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便是防着她寻死,又有谁会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听得惊呼慌忙转身。
但见那个年轻姑娘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手足无措的,对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声音惊恐至变调,“祖母祖母快吐出来啊”
而那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依旧站得直直的,推开孙女,嘶声道:“诸位大人,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在上,贺家年年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造福乡梓,不当枉死,不当枉死啊!!!”
崔御史大惊失色,快步过去欲搀扶,却又对吞金的贺老太太束手无策。
那边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围拢过来,有人高喊快去医馆药堂请大夫来。
贺老太太却毫不顾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贺家冤枉!贺家冤枉!断案不公,缘何不究?!贺家不服!贺家不服!贺家枉死!”
围观百姓不免议论纷纷。
霞姐儿则是整个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语不成声,腿也发软,似是站立不住,竟全凭扶着祖母才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她不是那深闺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读过书,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听说过谁家谁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双小脚一步步走过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随时可能因病一命呜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狱卒可不是什么善类,到了流放地更不会有人将流犯当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保
祖母吞金为的什么她已不愿去细想,于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这位贺五姑娘骨子里不是个柔弱的女郎,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李家退婚时去寻嫡母闹,这会儿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来,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钗,向颈间刺去。
众人还没在贺老太太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见那娇滴滴的美貌姑娘转瞬就要血溅当场,竟一时只顾惊呼,不及前去救援。
却是贺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儿一个趔斜,金钗尖端划破了她雪白的脖颈和优美的下颌,鲜血淋漓,溅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风领上,梅花落雪,触目惊心,却到底于性命无碍。
金子坠得人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隐匿宝石缝隙间的毒素也开始融化,腐蚀着胃肠,贺老太太已是额角见汗,整张脸因疼痛和愤恨而狰狞起来。
她那保养得宜却仍掩不住干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儿的大氅,力气竟然那样大,生生将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声音虽小,却是凶狠异常,“岂能让你爹白死?你要活着!活着!你要报仇!报仇!去,告诉你五叔,活着才能报仇!让他为我,为贺家报仇!”
她的五儿子,贺北盛,如今还关押在牢里。
老大老二都被斩立决,甚至年过十四岁的孙子们也都要掉脑袋,老五却保下来了,只是流放,可见是老大老二在牢里死挺着,没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来。
但老五那样的性子,知道两个兄长这般,必不能独活。
想让他活,就要给他个念想。
“让他活着,报仇!”贺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巨疼席卷全身,心知大限将至。
她抓紧孙女,借力努力挺直身体,近乎用尽全身力气,向众御史、向围观百姓喊着:“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贺家满门枉死”
最后几个遍,声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开始涣散,苍老的身躯慢慢堆委下去,最终倒在孙女怀中,单双目圆瞪,一直盯着都察院大门,盯着那一群面色各异的御史。
死不瞑目。
一系列突发事件让贺家小郎反应不过来,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哭嚎着抱住祖母的腿,两只肉呼呼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