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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头朝尼克看去,他正在杵着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跟鸭子似的双脚外撇,一摇一摆地走路,脸上做着夸张的表情,还伸手摸了摸上唇边根本不存在的两撇胡子。安太太这辈子没有进过电影院,只在路过时见过宣传海报,上面的男人也是这般姿势,区别在于那人穿着考究的黑色西服,尼克则随意得多。
尼克表情严肃地做着搞笑动作,其他人哄笑成一团。密林深处,远远传来几声鸟鸣,逐渐西斜的太阳在林中撒下片片金光。
不知是因为选的路实在太偏,还是日军都集结去攻打南京,他们这一路出奇的顺利,别说敌人了,就连其他人都没看到。沿途经过的几座房屋都是人去楼空的状态,主人应当是离家逃难,房子没有被劫掠的痕迹。
后来众人决定在一家有两间瓦房的人家休息,屋门大开,房主早已不知去向,屋内除了些笨重的家具外别无他物。米缸和地窖都空荡荡的,显然主人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粮食。
好在离房子不远处有个小池塘,杜兰德决定去碰碰语气看能不能抓个鱼什么的,尼克立马自觉地表示自己继续挖无烟灶,虽说房内有现成的灶台,但附带烟囱,生火做饭的话,隔很远就能看到炊烟,太过危险。即使现在没发现日军的踪迹,他们也必须小心再小心,毕竟一旦正面相遇,这群老的老小的小,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安太太和梁妻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捡柴的任务,梁志成则负责照看其他老小。
菊若独自坐在一边,托腮看着斜阳,对大家的行动置若罔闻。
“阿杜,我和你一起去吧,顺便看看有没有野菜可以摘点回来。”胡蝶叫住正欲离开的杜兰德。
想到自己中午采了一堆杂草回来的“壮举”,杜兰德不由得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那最好,我确实不认得那些奇奇怪怪的野菜。”
胡蝶盈盈一笑,随手拿起个竹篾提篮就要走。
正在挖坑的尼克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揶揄地笑着。年轻的脸庞在夕阳下充满活力,细碎的发梢几乎要消融在金色的阳光中。
胡蝶含羞带俏地瞪他一眼,迈着细碎的步伐与杜兰德一道离开。
池塘就在屋后五十米左右的位置,两人很快就到了。虽然出来时不止尼克一个人表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但两人并没有如他人所想那般黏腻,而是分头干活。
为安全起见,胡蝶就在池塘附近寻找野菜,杜兰德脱掉上衣,做了几个热身动作,正准备连外裤也脱掉时,看见了蹲在树下挖野菜的女人,一缕碎发从鬓角滑落,将她小巧的侧脸遮住一半,只看得见挺翘的琼鼻和纤长睫毛。
他想了想,还是停下脱裤子的动作,直接掬起水浇在自己身上,待身体适应了水温后才下水。即便做足了准备工作,但刚踏进水,刺骨的寒冷还是顺着裤管直入心脏。虽然水面没结冰,水质也较为干净,但温度着实不高。幸好他下水前做了热身,不然可能会立马抽筋溺水。
杜兰德打了个寒颤,双手抱臂用力搓了搓,才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冷水里。
听见水声的胡蝶抬起头,只看见水面上激起的一片水花。她笑了笑,继续采集野菜。这里有不少野山葱,她打算多采点备上,中午的时候她看见杜兰德似乎很喜欢吃它,吃别的野菜都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只有吃到它的时候眼角会带上一点笑意。
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各类植物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数量众多的野菜也能够恣意生长。
没多久胡蝶就采集了大半篮子的野菜,那边杜兰德才适应好水温,刚刚开始摸鱼。
不过他显然没有胡蝶那么顺利,虽然适应了极低的水温,但冬季鱼本来就不活跃,几乎见不到鱼的身影,即便有,也很难抓住。尤其对于杜兰德这种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鱼要么是用鱼竿钓,要么是用网捕捞,徒手抓鱼真是头一回。
好几次让鱼从指缝间溜走后,他愤愤地从水里站直身子,用力拍了下被搅得浑浊的水面。
胡蝶提着装满野菜的篮子走向水边,恰好就看到他这模样,不由得扑哧一笑。
被她看见自己发脾气的样子,杜兰德有些羞恼,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喃喃道:“我……我没抓过鱼……”
“冬天本来鱼就不活跃,它们也怕冷,确实很难找。不如,你去向阳的深水区试试看?”胡蝶却没有半分看笑话的模样,将篮子放在一边后,指着离岸较远的一片水域说,“那里水温比较高,可能会有鱼。”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杜兰德对她的来历越来越好奇,怎么看她都不像懂这些知识的人,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那个人教你的?”
“当然不是你教我的。”胡蝶立马否定他的猜测,这一举动让杜兰德又庆幸,又带着点惋惜,“我出生在沈阳,家中还有个哥哥。虽父亲常说女子要有女子的仪态,不许我同哥哥那般四处玩耍。但我自小与哥哥亲厚,听他说过不少趣事,所以才会知道。只是知道归知道,真让我做是做不来的。”
胡蝶似乎是回忆起儿时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光,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轻快的笑意。在夕阳的簇拥下,她仿若密林中远离人间烟火的精灵,将杜兰德都看呆了。
“怎么了?”胡蝶被他痴痴的目光看得红了脸,捂着脸撩起水撒过去。
带着凉意的水落到脸上,让杜兰德回过神,看着女人娇羞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猛地扎下头,朝她刚刚指的那块水域游去。
胡蝶揉了揉滚烫的脸颊,含笑蹲下去,将野菜拿出来清洗。刚清洗了一半,只听得哗地一声,水花四溅,杜兰德赤裸着上身从水里钻出来,手里抓着一尾不断挣扎的鱼。胡蝶雀跃而起,拍着手说:“真厉害!”
杜兰德笑着把鱼掷上岸,胡蝶开心地跑过去捡拾,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鱼真大,鱼头可以和野菜一起炖个汤,给几个老人家补补身子,鱼肉给孩子们吃,他们吃了会更聪明。”
杜兰德笑着摇摇头,就算在逃难路上,她还是一心想着别人,真是少见的善良姑娘,跟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女人完全不同。
不过这鱼都被分给别人了,她自己吃啥?看来他得多抓几条。
一念至此,杜兰德立马一个翻身,再次钻进水里。
“啊——”
杜兰德刚刚入水,就听见胡蝶的尖叫声传来,他心中一紧,难道她遇到危险了?不等大脑做出决定,他的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钻出水面,朝岸边奋力游去。
第16章 抉择
第十六章 抉择
杜兰德紧赶慢赶地跑到胡蝶身边时,她正在低头检查一个仰躺于地的男人,应当是活的,他看见那人的胸膛还有微微起的伏。
只是这人也太惨了点,衣服几乎被碎成碎片,仅剩的地方也脏兮兮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半边脸上都糊着血痂,看不清模样,右耳不知去哪儿了,只余一个血洞,裸露在外的四肢上全是黑灰,左小腿上还有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感染,脓血和污垢混在一起,凝结成扭曲的模样。
也难怪胡蝶会尖叫,杜兰德一个大男人陡然看见都心惊了一下。
从伤口来看这人应当遭受了炸弹袭击,黑手是谁不言而喻。
让杜兰德佩服的是胡蝶在开始的惊慌后很快恢复镇定,还不忘自己身为护士的本职,毫不嫌弃地给伤员检查身体,还撕破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伤口。
“阿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来帮忙啊!”胡蝶扭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杜兰德,忙招手道。
“哦,好。”杜兰德嘴上应了,动作却不甚积极,不是他见死不救,而是很清楚地知道这人救不活。
不说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对人体内脏的伤害,就是腿上那道已经化脓感染的伤口,在抗生素没有普及,截肢手术又无法开展的现在,都足以要了这人的性命,胡蝶所做的不过是稍微减慢结果的到来。
“我要做些什么?”杜兰德走到胡蝶身边,怜悯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
“你先把他扶去树下坐着,我去找点止血的草药。”胡蝶不放心地又叮嘱一句,“小心点,他身体很虚弱。”
杜兰德点点头,弯下腰将男人以“公主抱”的姿势抱起,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让对方坐靠在树干上。他刚刚将伤员安顿好,胡蝶就拿着大把草药回来了。她顾不得叶片上的灰尘,胡乱擦两把后放进嘴里,嚼烂了吐在手心,仔细地糊在那人溃烂的伤口上。
这样不卫生,草药无法彻底消毒,唾液中的菌群还可能加重他的伤势……
一肚子的话在嘴边,看到她认真的表情后又吞了回去,杜兰德知道她肯定清楚这个人的情况,现在的尽力抢救只为对得起自己,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没道理去打击她。
太阳已然落山,只剩余晖斜斜撒在天边。半干不干的裤子贴在腿上,带着池塘的寒气,杜兰德觉得有些冷,转身寻到脱下的衣服随意穿上。他无意中瞥见双手沾满血污,便索性蹲下去,就着池塘洗个手。
“阿杜,你来一下。”胡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欣喜。
杜兰德应了一声,将湿漉漉的手在衣摆上擦干,大步走回去。
兴许是处理得当,男人竟然在胡蝶的照顾下悠悠转醒,甚至还哑着嗓子向她要水喝。
两人都没有带水囊,只得用树叶盛了池塘里的水,慢慢喂给他。
男人喝水后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看上去神智很清醒,不像重伤在身的样子。杜兰德知道,他是回光返照了。
只是他说的是方言,那些奇奇怪怪的语句杜兰德一个字都听不懂,全靠胡蝶一句句给他翻译。
原来这人是嘉兴人,为了躲避日军的空袭才逃出城,逃难路上被炸弹所伤也不敢停留,拖着伤腿一路爬到这里,最终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本以为就此丧命,没想到被胡蝶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