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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棠看见了,没有回复。
“明天周六直播吗?”
“看状态。”
“不用每次直播都让缺耳入镜,它会害怕的。”思轩提议。
“大多数粉丝只想看它。”
“你很在乎粉丝的数量吗?你们主播有绩效考核吗?”
“没有。”
断了一会儿,晓棠主动发送:“我只想直播间里热闹一点。”
“你这么怕不热闹吗?”
晓棠没有回复。
“总被猫挠伤不好,那次给猫洗澡的视频很惊险,虽然很受欢迎。”
晓棠蓦地感动,不想回复也不知如何回复。
“你做的饭真不错,可惜一个人吃冷清,什么时间让我也上上直播间露个脸吃顿饭?”思轩后缀一串可爱乞讨的表情,晓棠看了有点沉重,退出软件关了手机。
那人愿意露脸,想必不是个坏人吧。即便是大好人,她也不可能再接受一个外人入侵她的生活——无论是谁。
年少时,一个人无论将一种情绪、精神或人格演绎到多么极致,中年后,他总有一天会朝着反方向疯狂行进。当年有多大方往后便有多扣门,曾有多轻狂成熟后便有多谨慎,对于身材少女时有多苛求中年后便有多放纵,年少时随和得如同球体中年后敌对得如头刺猬。没错,晓棠怕了。
如果时光倒流重新再来,思轩笃定他依然会这么做,即便打赏之举看起来很蠢,即便以粉丝的身份接近她让人费解。从周一到周五,每天将自己包裹成隐形人的任思轩总是提心吊胆,过得好不煎熬。周末能在线见见她,隔空和她聊聊天,不失为一种途径或安慰。
春雷滚滚,大雨阵阵。干旱了好一阵子,清明时分方圆上终于下起了大雨,包晓星坐在沙发上凝视屋檐上滴下的雨水,深深欢喜。这几天时常雾气蒙蒙,去地里的土路泥泞难行,索性,晓星借着清明雨走走亲戚休息几天。前天带着儿子大包小包去了小姑家,昨天清明节去父母坟上扫墓,今天闲来无事和大嫂、维筹媳妇一块包饺子,明天她打算提着西凤酒、点心和茶叶去二舅家走走。
四月五日晓星鼓足勇气去了二舅家,在二舅家喝了很多很多酒,借着酒劲儿她终于说出了这些年对二舅的感激和愧疚。二舅一直沉默叹息,倒是舅妈笑哈哈地劝她放下旧事往前看。吃完饭表弟送晓星回来,到家后女人依然醉醺醺的。她躺在炕上独自消酒,不防小猫咪轻轻地爬到她身上,第一次细嗅高度白酒的味道。
这一月在垣上穿行,看尽了故乡春色,看不够春色故乡。山峦层层叠叠似宋人国画,山谷弯弯绕绕如唐人笔墨,满地春花点点是西洋油画,坡上果树参差如线刻板画……大地的美妙令人屈膝,晓星眼见杏树园里结出葡萄大的绿果,眼见邻家的桃树地里挂满酸枣大的疙瘩,总禁不住迎风轻笑,好似自己活在画中亦是画中人一般。
此刻天灰蒙蒙云低沉沉,雨依然很大,落在屋顶上嘀嘀嘀,落在水桶里嗒嗒嗒,落在后院树上沙沙沙,落在前院洼处哗啦啦……上天万里一片灰,下地百里绿蒙蒙,西北角的黄土垣上有一人家,四方小院三五大树。院子朝东窗户大开,屋内一少妇婀娜侧倚,长发飘飘裙带袅袅,明亮的双眸朝向东南——东南天上万里灰,东南大地绿无垠,天地之间清明雨,横横竖竖随风飞……晓星醉眼望天地,天地亦醉态拨弄她。
四月九号一大早,老马接到堂弟马建民的电话,惊得腮帮子也大了。
“啥时候的事儿啊?”老马压着声问。
“早上叫人时发现没气了,昨晚吧!没啥大征兆,昨天还跟我一块吃肘子呢!清明节那天他还叫我去陵上扫墓回来折根柏树枝!”
“这么突然。”老马喘息。
“也不突然,好几次差点过去,经常睡一觉又活了!反正这几年一到冬天就不好过,原想今年挺过来了,没想到这时候殁了!”六十多的马建民嘴里啧啧。
“哪天埋人?”老马问。
“还没定呢!我寻思先给你打电话,问问你回不回来,你要回来你办,你不回来我办!”
“我肯定回来呀!这么大事!不回来行嘛?瞅你说的这话!”
“这不远嘛!大哥你现在也上年纪了,路远折腾,别把你二大埋了你又出个闪失!先前兴邦(去世)那会儿,英英叮咛了,叫我们没事别联系你!”
老马无话,别过脸叹息。
“呐……哥你回来不?”
“回!不说了回嘛!挂了电话就买票,你先指挥兴才他几个,该通知通知,该搭灵堂搭灵堂。诶对了,现在村里让办红白事吗?”老马打听。
“我问了小马跟保山,说现在放开了!可以办!”
“那我马上回!你先把日子定下来通知亲戚们吧!”
老兄弟俩说完话挂了,老马转头给英英打电话叫她买票。桂英一听事出突然回屯势在必行,机械地照办。买的车票是四月十号明早上的,为了逼迫老头快去快回,马桂英把返程票也买了。
这天晚上,老马刻意等漾漾睡着以后才开始收拾行李。还是来深圳的那个破箱子,老马翻开箱子,里面的牛皮腰带、诺基亚手机、深蓝鸭舌帽、名贵木拐杖、新皮鞋、蓝衬衫、白背心、老板裤统统原封不动。箱子底下有一被格子布包裹的老布鞋,那是英英她妈生前亲手纳的,鞋子里塞着厚厚的红票子,去年六月被漾漾偷了一小沓,如今还有很多。老马抽出一沓装在牛皮信封里放在了仔仔抽屉里——娃儿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收拾完衣服,老马开始到处找寻这家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刮胡刀、汗巾、水烟袋、烟末、老花镜、水杯、钢笔本子、打火机……还有他去年过生日时天民送的紫砂杯、行侠送的奖章、致远摹的字画……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从这个家里剥离,老马手足沉重。当初来时有多招摇,此刻离开便有多心痛。
亲家母多次提出帮忙,老马一概笑着拒绝。等仔仔放学回来、桂英致远下班到家时,老马回家的行李早收拾好了。他云淡风轻假装惬意地坐在摇椅上抽水烟,以让别人感觉他的离开无足轻重。
“这哪门子……爷爷的叔叔去世!爷爷你这么大了还回去吗?”仔仔放学回来惊得了不得。
“那当然了!爷回去要顶盆子呢。过后事埋人送葬的时候,亲儿子还排在我后面呐!”老马伸张自己的地位。
“人家过丧事你抢风头!有意思吗?你就那么爱排在前面磕头呀!”仔仔嘲讽。
“哈哈……”桂英望着父亲和儿子苦笑。
“爸你东西收拾好了没?”致远过来问。
“老早好了!”老马指了指仔仔房门口的黑箱子。
“我妈做了好多火车上吃的,爸你明早记着带!”
“记着记着,替我谢谢仔儿他奶奶!”老马朝女婿笑。
“爸,我明天早上要……”
“你忙你的你忙你的,英英送就够了!你这工作来之不易,珍惜着些!”老马抢断话摆摆手。
一家人不轻不重地散乱告别,临睡前桂英才有勇气跟父亲独自说话。
“真不用送吗?”
“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份上!”
“返程票我已经买了,商务座,带沙发按摩椅的那种——两千七百六十八!你要不坐人家退不了票的!”桂英说完,噘着嘴往自己房间走。
“钱多捐了呗!搁这儿糟蹋!”老马一想三千多买了一张票,胸口突然堵住了。
“那你十八号回来不得了!”桂英说完关上了房门。
老马知英英的心意,只是糟踏钱这行为在老马眼里有些难以容忍。这一晚为了三千块钱,老马盘算来盘算去,气得失眠了。说实话,老马也不知自己哪天能再来深圳。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七点多桂英开车送去北站,老马八点多上了高铁。老头走后,桂英给家里的弟兄们挨个打电话,一一告诫他们不要在老汉面前提起大哥的名字,也不要让任何人在老头面前挑起大哥的话头,那厉害的语气像极了威胁。
十号这天是周五,漾漾一早上起床上学根本没反应过来,晚上睡觉时隐约发现不对劲儿,一问奶奶才知老外公早回家了。小朋友绷不住,起初皱着眉眼静静流泪,后来越哭越响亮,那凶巴巴的样子连桂英也哄不住。
十号晚上老马被兴成接回了马家屯,开始主持马家洪字辈最后一位老人的葬礼。因马建民早移居县城,屯里的房子废弃了,所以老爷子马洪升的葬礼是在老村长家办的。马建民本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大(堂)哥马建国在村镇威名远播,兄弟合璧,老爷子的这场葬礼不可不谓风光至极,连包晓星、钟理、康鸿钧等不沾亲的小辈儿也不得不走个过场行个门户。宴席吃了整整三天,每顿不下一百桌;自乐班唱了七天七夜,每班不下二十人;亲朋好友来来往往,厅前灶后任何时候涌动的人头没有五百也有二百五。
垣上人把上岁数的人寿终正寝看作一桩喜事,喧哗鼎沸之中、豪宴佳肴之下、吹捧应酬之外,人群中恐怕只有老马一人是悲伤的。显然,人们早忘了他儿子的离开,也忘了兴邦连个丧事也没办过。
四月十二是星期天,马桂英在家里休息。周六被女儿问了一天“爷爷去哪儿”的话题,今天有点累也有点伤。下午迷糊间电话响了,是王福逸打来的,邀她去光源氏小酒馆喝酒。
“酒馆可以营业了吗现在?”桂英诧异。
“一般餐厅不行,但这家行。人家发公众号了,我打电话也确定了。”王福逸兴致冲冲。
“这么着急?几个人呀?”
“哼!Y情期间不好约,如果只你跟我,来吗?”王福逸用玩笑的口气和敦厚的嗓音来掩饰慌张。
“哎……我家里有事。我父亲回去了——前天,我女儿昨天哭闹了一整天,今天还在哭!我被吵得头皮发麻。”桂英挠着凌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