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坐他脚边眯眼笑……
又一个周末在噩梦和沉睡中过去了,再醒来时漾漾正为他念书。老马想替娃儿捋顺头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知终局将至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天晚上桂英给父亲端来热水洗脚,顺便按摩他肿成萝卜的小腿。老马半躺着凝视床下的人,像是英英妈又像漾漾妈,老马盯了七八分钟才凝神看清是老三。
“是你呀!”老马惊讶,不好意思地要抽脚却抽不动。
桂英一听这话,眼泪珠子似的往洗脚盆落。
“是啊是我!老糊涂了吧,连我也不记得了!还记着你多少岁数不?”
“多少?”老马喝醉似的缓缓问。
“一百零八!你活到一百零八啦!”桂英诓他。
“哦……你……你多大?”老马费劲又沙哑地问。
“你看我多大?”
“哼嘿……”老马眼睛一用力,眼前忽地花了——看不见了。
边上的致远见岳父身子一边倒,忙起身扶住。老马望着扶他的人,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慢慢闪开,致远见此绷不住去卫生间擦泪。隔了半小时桂英按完脚将他扶好躺平,老马朝这人皱着眉谨慎地上下打量。
“是英英不?你是英英不……”
“是!是!我是马桂英!”桂英又一波崩溃。
“你咋老了呢?”老马见她有茬白头发,心想自家英英比这人要小好些岁数。
“你活一百零八啦,我还没有个七八十嘛?”
“哦……”
倒了洗脚水,桂英坐在床边发呆掉泪,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每次发生都像尖刀扎人一般痛。
老马张着嘴斜眼看英英哭了半天,不知她为何难过,只撞了撞她后背说:“给你……给你这个!大给你留着……你不回来,大等不来你……”
桂英习惯性地听他胡言乱语没太理会,擦干泪一转头,见父亲用可以动的右手拽着他脖子上的弥勒佛项链说:“给你!大给你留的!给你……”
“这是给我的吗!”桂英哽咽着大声喊了好几遍。
见父亲屡屡确定,桂英破涕一笑,将老头脖子上的金坠子解了下来,捧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地把玩。终于,作为外嫁闺女她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是得到金项链的这一刻难过极了。
农历三月底、阳历五月七号。老马瞟见阳台边的丁香花快晒死了,他想喊人过来浇水,可惜发不出声伸不了手。他费了好大一股劲,挣得自己也晕了。
再一睁眼,他已回马家屯。五月大地开花,方圆美轮美奂,他在屯里没待几天觉精神爽朗浑身是力。老马思自己已有七八年没下过莺歌谷,于是喊来老黄陪他下谷春游。穹顶游云似仙境,山谷层叠生气象。谷中青草夹道野花妖娆,百十只雪白山羊在坡上啃草,十几头毛发锃亮的牛崽在谷底追跑。
下谷后地平坦路变宽,老马下了花椒地忽见兴邦他妈端个板凳在一棵老槐下纳鞋底。许久不见,他妈年轻依旧,圆脸娇俏,圆眼闪亮,胸前搭着长辫子。
“当家人你去哪儿咧?咋好些年没见着你!”兴邦妈一见娃他爸扔下东西碎步跑来。
“我去老三家看娃了,现在完成任务回来了。你咋不在屋里呢?”老马抓着妻子的手腕揉搓。
“我想着你从这儿过,所以天天等着你。”
“我这儿有急事得办,你先等着我,办完事我回来寻你。”
老马捋了捋她头发,松了手要走,兴邦母亲皱着眉搓着掌流泪,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随他去。
走了百十米,老马在莺歌谷拐弯处瞧见了儿子,一身军装,满脸红光,寸发抖擞,眉开眼笑。兴邦望见父亲从坡上跳了下来。
“大,我被队里分配了!分到咱县里专门管电力!你不说管电最有出息嘛,我一申请领导马上同意啦!”
“欧呦!我娃儿出息了!”老马仰望儿子频频点头。
“大我得走了,三个月后要值班,我还啥不懂呢,我得跟着人家学技术去!走了走了哦!”
“好好好!嫑忘看看你妈!”
“知了知了。”十七岁的马兴邦唱着军哥朝南跑去。
过了老鹰崖、谷底溪、柿子园,老马远眺前方依稀好几百人朝他招手走来,那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灰蓝衣服老布鞋,男人叼着烟戴着鸭舌帽,女人围着方巾指指点点,老人嘻嘻哈哈似有大喜事发生。
“建国啊你来了!”袁铁生、樊伟成、老镇长等上前笑着和老马握手。
“我娃能干!我娃儿辛苦咧!”老马见祖父母、父母朝他走来抚摸拥抱。
“老大了不起呀!”舅、姑、小叔等长辈迎面夸赞老马。
“哥,哥,我俩可想你嘞!”马建设、马建济上前拍打他。
“恭喜啊,恭喜恭喜……”
再往后走全是屯里人,熟络的、遗忘的乌泱泱一片。老马一边被人群往前推一边和人们打过招呼往北走,他并不知人们恭喜他什么。当他承着赞扬慢慢走出人群后,遽尔见一尊卧佛横于莺歌谷谷底。卧佛二十米长、七八米高,背靠百丈高崖,神情栩栩如生,老马仰头一哈想起来了,原来这尊佛是自己花了整个晚年的十年光阴才建起来的,个中苦涩涌上心头一时难言。
卧佛侧边有个大台子,台子上站着新来的县长,台下围着十来个记者。新县长邀他上台剪彩讲话,他正要含蓄上台忽见卧佛侧边有个小门,老马心想自己花了几十万修的佛自己还没空子看看佛像里面,于是作揖请领导稍等。
卧佛脚底安了六十公分宽两米长的一黑漆木门,木门上有一对联。上联为:苦究荣辱八十载;下联为:拂袖逍遥奔蓬莱;上面横板上写“归元殿”三字。老马来不及细看推门而入,见里面忽然暗淡,越靠里走光越少,直至走进深处瞧见一面圆镜。老马弯腰朝镜里一照,见自己满头黑发一身魁梧,脸上一块斑也无,脖子一丝纹也没。他喜得照了好几分钟才确信自己依然年轻力壮,恍惚三十来岁。
圆镜下一蒲垫,老马喘了口气,觉自己好像走了数百万里的路、见过成千成万的人、说了七八十年的话、干过数不尽的事……此刻累得脚痛膝软,不由分说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学着佛祖的姿势盘腿而坐。坐好后再照镜时,竟见自己忽然眼睛变小、眉眼耷拉、颈纹条条、头发全白、脊背佝偻、肩膀垮掉……
老马见鬼一般指着镜子直哆嗦,他低头审视自己,果然一身褶皱胡须全白,回忆慢慢涌现,原来这一年他已虚岁八十。再抬头照镜,他赫然发现镜里只剩白溜溜的骷颅头、细搓搓的骷髅棍,老马被骷颅头上拳头大的黑眼窝吓得欧呦一声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二零二七年五月七号,呜呼哀哉老马病逝。
十年私塾启蒙,十年鏖战饥荒,十年娶妻生子,十年战天斗地,十年冒险开拓,十年村官奔波,十年引领致富,十年颐养天年。
这天中午吃饭时保姆发现老人断了气,恐慌地给家主打电话。致远接到电话按岳父先前吩咐的给行侠叔先通气。马行侠摇摇摆摆赶来时一家人已哭作一团,七十二岁的老弟在桂英家门口抹了几把泪,然后推门而入,主持老大哥的后事。
“别哭了!仔儿你去打盆温水,叫你妈给你爷擦擦身子洗把脸!”
“致远赶紧的,准备给你丈人换身新衣服!”
“漾漾劝劝你妈妈,哭坏身体怎么整!”
马行侠一边红着眼指导众人一边联系红十字会及民政局的接收人,打完电话他开始野蛮地收拾老马的衣服被褥毛巾牙刷等物。很快,一辆车载着几个人过来了,护士熟练地检查了身体,接着何致远一一签署文件,最后三个男人加何致远将遗体送进了一辆车里,不到五个小时老马决绝地消失在了家人的视线里。等俊杰、晓棠、邻居等纷纷上门慰问时,来人只看到茶几上一个印着“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字样的大红绒布本。老马一生看重荣耀,临了又拿了个大奖状,可怜小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谁也没想到老马如此干脆地安顿了自己。
一周后桂英回家办葬礼,葬礼办得很风光,只笑棺材里少了个大主角。如其所愿,老马的棺材里塞满了他的陪葬品。
葬礼之后,一家人开始瓜分老头的贵重遗物。鹅毛扇、拐杖、一沓奇怪的荣誉证件致远要了,二胡、老相片、菜谱桂英留着,抄着《将进酒》的笔记本、戏本子、床头小收藏仔仔要了,剩下个臭烘烘的水烟袋没人敢抢,漾漾竟开口要了。桂英将水烟袋在外面清洗后摆在女儿书架上作她的装饰品。
二零二七年秋天,何一漾跟方启涛上了同一所初中,十月份初潮来到;何一鸣开始读研三找工作,同时与舒语复合;钟雪梅做了盐田基层法院的助理审判员,过个年头将成为正式审判员……
隔年二月桂英将仔仔的房间重新装修,同时计划着给已立户的儿子在外面买套婚房。致远见女儿读书无望,初一时给她报了绘画的专业培训。老马走后最恓惶的是马行侠,老伴老伙计一一走了,儿孙有儿孙的生活,他最后变得和所有爷爷一样,用沉默寡言将自己牢牢封锁。
生活依旧,只是同样的故事换了不同的主角。
十一月,包晓棠终于受孕成功,可惜两个月后又流产了。这次试管婴儿做失败之后,晓棠没有再回她和思轩的那个家,而是将自己藏进了富春小区。试管婴儿四个月一个周期、每个周期耗费五万,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晓棠不间断地做了八个周期,第八次还是没怀上。结婚七年来身心所受的摧残恐怕这一生也愈合不了了。她爱思轩却无法给他一个孩子,公婆对她的恶感顺着电话随时能将她击毙,她没有力气再继续了。他们依然是夫妻,只是分居了,两口谁也没勇气提离婚,但均松一口气似的接受了分居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