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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的钟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是不敢有所动作。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愤怒,心想:“十点的钟声响过,我就要做我一整天里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回到房间里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
于连太激动了,几乎不能自己。终于,他头顶上的钟敲了十点,这等待和焦灼的时刻总算过去了。钟声,要命的钟声,一记记在他的脑中回荡,使得他心惊肉跳。
就在最后一记钟声余音未了之际,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莱纳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抽了回去。于连此时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只手握住。虽然他已昏了头,仍不禁吃了一惊,他握住的那只手冰也似的凉;他使劲地握着,手也战战地抖;德莱纳夫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那只手还是留下了。
于连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没了,不是他爱德莱纳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终于到头了。”
整部《红与黑》里,我最爱这个细节。于连便是对自己下了时间逼定的咒语:“十点的钟声响过,我就要做我一整天里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回到房间里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还有什么手不敢牵?还有什么险不敢冒?
第一卷 初期风云 第四十三章 所恶有甚于死者
李斯和于连一样,在说服自己采取行动之前,也有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已过了而立之年,按当时人的平均寿命五十多岁来计算,他这辈子已经五去其三,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只不过弹指一挥间,甚至在你尚未发现之前,便已化为虚幻的云烟。
回首活过的三十余年,他有理由羞愧汗颜。翻检回忆,无一事能引以为傲,值得珍惜。蔡泽的话虽然难听,却并没有骂错,三十余年,他实在是苟活人世,行尸走肉而已。他可以选择就此转身离去,无人能对此加以责备,然后度过风平浪静、庸俗无奇的二十多年,在某张床上悄悄死去。然而,在他临死之前,他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用这苍白乏味的二十多年来换取今天的这样一次机会,面见秦王,说服他允许自己和他站在一起,开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世伟业?就算成功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至少他也可以作为一个冒险家死去。
李斯此时便已被一种强烈的激情所控制。不管如何,即便是擅闯宫殿,他也一定要见到秦王。如果今天他不敢去见秦王嬴政,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剑将自己刺死,这样懦弱的李斯,不活也罢。虽说擅闯宫殿,按律当烹,但只要我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如果秦王没有被我说服,还是要烹我,那我也认了。至少我努力过,没有成功,那是水平问题,不是态度问题。
要么得到所有,要么失去全部。李斯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彻底地豁了出去。
李斯向宫殿摇摇晃晃地走去,他满脸紫红,举止亢奋乃至癫狂。王绾远远看见,大为惊奇,连忙迎上,急切地道:“李兄请速回,此地非你所能入。”
李斯道:“吾欲见秦王。望王兄通融。”
王绾怒道:“别事尚好说得,见秦王可是通融得的?”
“王兄若不肯通融,李斯也只好硬闯了。”
王绾没料到一贯温文尔雅的李斯忽然变得如此强硬,一时为之语塞。以他和李斯的交情,倘李斯真要硬闯,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王绾口气一软,道:“李兄欲见秦王,所为何事?”
李斯道:“李斯欲说秦王,不仅为李斯计,更为秦王计。李斯自负有商鞅、范雎之才,奈何不得景监、王稽之助。是以方出此下策。”
王绾道:“擅闯宫殿,依律当烹,李兄可要想清楚了。”
李斯道:“蝼蚁尚且贪生,李斯何尝不怕死。李斯适才远观秦王,已知其必为明视善听之主。李斯倘得入内,当面陈词,自信定能动秦王之心。”
王绾素知李斯之才,也知道他一向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他想帮李斯一把,但却也有自己的苦衷。王绾道:“为大王掌守门户,乃王绾职责所系。倘王绾放李兄入内,又复李兄说王不成,依法连坐,则王绾也将随李兄而死也。”
李斯道:“李斯为郎,乃相国吕不韦所荐,依法连坐,也当坐相国也,君何惧哉!”
王绾也摸不清李斯和吕不韦的真正关系,李斯也从不提及。李斯将这段关系故作神秘,任人猜测去。
王绾有心成全李斯,他沉吟片刻,灵机一动,倘说李斯是得到吕不韦的授意,这才要见秦王,则李斯便能顺利入殿,自己也可免去罪责。王绾因此问道:“李兄欲见秦王,莫非是奉了相国之命?”
李斯心领神会,忙道:“正是。王兄大德,李斯没齿不忘。”
于是,王绾收去李斯佩剑,借故支开诸郎。李斯带着狂跳不已的心,跨入宫殿。
第一卷 初期风云 第四十四章 君臣初相见
一步。
两步。
三步。
李斯的双脚踩在宫殿坚硬的石砖,却仿似踏在云彩之上,凌空高蹈,步步惊魂。李斯低着头,几乎不敢去看秦王。在他的喉间,泛起某种年轻而青涩的情感,让他眼眶湿润,感动莫名。他即将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王座上的少年,而是他相思多年的梦中情人。
李斯跨入宫殿的门槛,往前行了三步,便停了下来。他沉默着向上望去。
世间有一种膜拜,叫五体投地。
世间有一种距离,叫遥不可及。
但见秦王嬴政独自坐于空旷的宫殿高处,似在沉思。他修长的手指,抚摩着一柄青铜长剑。他还不到能佩剑的年纪,锋利的长剑,既是他的图腾,也是他的禁忌。在嬴政棱角分明的脸庞,有伤感流淌其上。莫非是方才雪中梅花的凄艳之美,还在占据着他的思绪,激起他的忧郁?
秦王嬴政沉浸在自身的孤独之中,他并未注意到李斯的闯入。当他发现李斯的存在时,却也不显惊奇,更没有惊慌失措,大声呼喊侍卫们前来护驾。在他的年纪,他镇静得可怕。只有见惯大场面的人,才能临危不乱。嬴政不用见惯大场面,他就是大场面。
嬴政以前从未见过李斯,他略带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突兀的陌生人。李斯远远站着,看上去谦恭有礼,并无敌意。嬴政问道:“你是何人?未得传召,奈何至此?”嬴政的声音很是亲切,甚至可以说是充满爱心,仿佛只要李斯说自己是走迷了路,他还会手牵手地将李斯领出去。
李斯道:“臣李斯擅闯宫殿,自知死罪,然为大秦社稷之故,不敢不剖心陈词于吾王。愿吾王听之。”
嬴政见李斯仪表非凡,当是胸怀智谋之人,便招招手,道:“上前。”
李斯却并不即刻上殿。李斯道:“吾王宅心仁厚,初见臣而无半点疑心,许臣近窥天颜,咫尺奏事。臣却不敢不自明行迹,而后方能进言。臣惟有一片爱主之心,绝无丝毫害主之意。”说完,李斯徐徐解衣,直至赤裸,示以身无凶器。
眼前的这一幕,秦王嬴政大概永远也无法从心中抹去。一个男人,为了取信于他,不惜光着身子,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以白雪和红梅为背景,眼中噙着真诚的热泪,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嬴政不习惯看着男人的裸体,他腼腆地一笑,道:“先生起就衣,前言事!”
李斯神色不改,一件件地穿回衣服。他知道,他这一非常举动,已经将秦王嬴政打动。
李斯上殿,秦王嬴政许其对坐,问道:“先生何以教寡人?”
秦王嬴政的话一落音,标志着李斯的面试已经正式开始。这似乎是一次自由命题、自由发挥的面试,你要说什么都可以。然而李斯却不这么认为。他必须回避秦王嬴政的心理禁区。
嬴政这少年,孤独而忧伤。他十三岁便没了父亲,母亲又远在雍城,长远不得见面。在偌大的咸阳,他的都城,他居然举目无亲。他不仅要忍受孤独,更要忍受有关他是吕不韦私生子的谣言带给他的耻辱。他名为秦王,实则囚徒。真正的内政大权,都掌握在吕不韦和嫪毐之手。因此,内事不可言,言则徒增其愤怒。要打动嬴政,必须用未来的远景来诱惑他,麻醉他,使他暂时从郁郁的现状中解脱出来。如此,则当言外事也。
于是,李斯深吸了一口气,像马丁路德金那样,饱含深情地说出一句:“Ihaveadream(我有一个梦想)…”
“讲中文。Please。”嬴政将李斯的话打断。
第一卷 初期风云 第四十五章 何事入梦来?
李斯恭敬地答道,是。他略一停顿,然后开始了激情四射的演讲。
“臣李斯有一梦,敢禀呈于吾王。
臣梦见吾王成了万王之王,天下的王,不朽的王,永恒的王。
臣梦见吾王亲帅铁骑,灭赵国,毁邯郸。当年与王有仇怨者,吾王尽手刃之,血流成河,快意索仇。
臣梦见吾王雄师,破六国之兵,纳六国之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臣梦见吾王横扫九州,一统天下。四海归一,大秦独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臣梦见大秦帝国之疆域,东至大海,西达昆仑、南吞琼荒,北并辽东。其广不知几千万里。有人之处,皆为秦人,有地之处,皆为秦地。大秦帝国的天空,日不能落,月不敢隐。
臣梦见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尽收吾王囊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倚叠如山,弃掷逦迤。
臣梦见金碧辉煌的咸阳,乃天地之中心,不败之都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宫室几千万落,覆压数百余里。
臣梦见后宫佳丽,难以胜计,皆天仙肌容,人间绝色。开镜梳鬟,理妆焚兰。朝夕所盼,惟吾王临幸也。闻宫车来而颜色欢喜,见宫车过而珠泪黯垂。有不得幸者三十六年,王亦不加顾惜。
臣梦见上至君侯,下到黔首,说着相同的语言,使用同样的文字。天下不再有齐人燕人楚人魏人韩人赵人,天下一家,以吾王为父。
臣梦见天下再无战火,再无兵争。百姓老有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