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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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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伞打头,后面的大队人役穿着一式的绣葵花红缎袍,头戴插红翎毛的凉帽,分别举着两柄青扇、四柄圆金青扇、八面旗枪、两根黄金棍,加上好多面衔名牌,绕着城中最热闹的百丈街、后塘街、鼓楼前街游走一遭,最后一直走进了傅家桥的状元坊。殷状元和她的干儿子虞得昌都在门口迎候,两人笑得好不快活,虞得昌那嘴张得能塞进一只拳头,殷状元直笑得满脸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
        难怪这母子开心快活。因为这副仪仗宁波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浙江提督余步云余大人的。只消看那一块块衔名牌,就能吓得人发抖:“钦赐锐勇巴图鲁名号”、“钦命绘像紫光阁”、“钦命赏穿黄马褂”、“历任贵州湖南广东四川云南诸省提督”、“加太子少保衔”、“再加太子太保衔”、“现任正一品武职浙江提督”等等等等。当初多少平民百姓因冲撞了这副仪仗被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可几天前,提督大人闻风而逃的时候,这些看上去威风显赫、逃命时又嫌累赘的东西便一股脑儿丢弃了。提督大人总想不到,朝廷赐给标志他一品武官身份和威严的仪仗,如今成了夷官嫖妓的缠头!
        送仪仗之后,又绕城游走着送过一次箱子。两人抬的东阳雕花木箱有十多个,一个个黄澄澄的大木箱里,不是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看不见也能猜得到的。东阳木雕本来天下驰名,这些箱子又雕得格外精致细密,于是许多人在路边大声地数着花色:一团和气箱、和合二仙箱、三羊开泰箱、四季平安箱、五谷丰登箱、六畜兴旺箱、七巧牛女箱、八仙过海箱、九九菊花箱、十方来朝箱……越数跟着喊叫着同数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加整齐响亮,后来有个人小声说:十一追命无常箱,十二太岁【太岁:星名,即木星。星相家以太岁所在为凶方,忌掘土建筑。】入室箱!众人轰地同声大笑,看见押箱子的夷兵过来,便都笑着咒骂着四散跑开。
        这以后,宁波人就等着看热闹了。状元坊是宁波第一妓馆,梦兰姑娘是状元坊的第一名花,娇客又是目下宁波城最高的官儿,还是个洋大人,这开苞大礼还不得惊天动地?怎么也得大请客、唱大戏、堆大花山、大放烟花盒子焰火炮仗!
        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没了消息。
        后来人们听说,梦兰姑娘病了,像是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得了。
        “活该!”许多人私下里笑骂,非常幸灾乐祸。殷状元母子倚仗夷人作威作福,令人侧目令人痛恨,尽管骂人者也在夷人治下做了顺民。
        这一日下午,郭大人坐着中国轿子,带着两位骑马穿制服的英夷军官,在一队夷兵的护从下,来到了状元坊。殷状元母子闻讯,急忙出门笑迎,将客人一直接进状元坊装饰一新的大客厅。郭大人已经很习惯于坐定献茶后,互道寒温。他曾长期在中国经商,说得一口不错的中国话,便向殷状元介绍了新来的客人:
        “这位是我们舰队医疗船上最好的军医亨利先生;这位是亨利先生的朋友,我们哥伦布号军舰的舰长威廉少校。”
        殷状元搓着双手,满脸是夸张的惊喜:“啊呀!这不是救星到了吗?能把大兵船上的洋医生请来,多大的面子呀!我女儿有救了!”
        这位郭大人确实卖了力气的。
        英夷占领宁波以来,他们的钦差大臣璞鼎查、水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三个大兵头并不在宁波城里安营,有事进城,办完事依然回到他们的大兵船上。宁波城里只留有一千名夷兵维持英夷的政令,主要兵员仍然在兵船上安顿,医疗船上的医生也主要为船上的官兵服务。能把医生请到城里来已属不易,请来为一个中国姑娘看病则更是特例了。
        威廉少校对整个状元坊的奢华富丽很感惊奇,不住地四下打量。亨利先生却是冷冷的,面无表情,并不理睬殷状元的讨好,只是对郭大人示意:先看病人。
        郭大人一说,殷状元正巴不得,立刻满脸堆笑,请三位贵客上了“二梦”所住的状元坊里最华美的杏花楼。
        梦菊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头敛衽请安,然后对着殷状元叫了声“娘”,就嘤嘤哭泣不止。
        殷状元忙问:“怎么啦?又发作了?”
        梦菊拭泪道:“是,比昨天还重,正在发冷……”
        殷状元陪郭大人他们三个直走到梦兰的床龛边,先听到的是床龛上吊着的小花灯、小铁马儿等小饰物和铜帐钩丁丁当当乱响,床龛的架子也在吱吱嘎嘎地尖叫,屋中服侍的小丫头撩开帐子,只见鼓鼓囊囊的绣花缎被拥作一团,抖得好凶。殷状元上前叫道:“兰儿,兰儿!郭大人来看你了!”
        压在三床锦被下面的梦兰,露出她苍白得可怕的小脸儿,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向各处游动,仿佛无法聚集。她分明想要说话,可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抖得牙齿乱叩,说不成句。她缩成一团,抖成一团,很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冷啊……冷死人了!……”她眼睛一闭,把刚伸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到被窝里。
        亨利医生要求郭大人和威廉少校坐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去,殷状元立刻命人上茶上果盘招待来宾。医生在床前坐定,在殷状元和梦菊、丫头们好奇的注视下,对病人进行常规检查:号脉、用压舌板看喉咙、摸按淋巴、用长长的小喇叭似的听诊器听心肺等等,不过依了殷状元的请求,需要维护女儿清官人的名声,所有的检查都要隔着衣服或手帕。检查过后,医生又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病人的状况,得知每日发冷后不久都将再发热,浑身滚烫,直至热昏。
        医生皱了眉头,离开床边。
        殷状元立命丫头用铜盆送来热水,亨利洗着手对郭大人和威廉少校说:
        “是疟疾,很典型的疟疾。刚刚发病,治得还算及时。”
        殷状元忙道:“能治好吧?”
        “你可以放心。”医生还是那么面无表情,说的却是中国官话,虽然不如郭大人的中国话流畅,也完全可以听得懂。这使得在场的中国女人们很意外又很高兴,殷状元娇媚而夸张地拿双手在胸前合拢,高声赞道:“啊呀呀!亨利先生竟能说这么好的中国话,谢天谢地呀!……”她没有忘记讨好地再看一眼郭大人,说,“但愿不要误了佳期才好。”
        医生看都没看她一眼,却瞄着郭大人微微一笑,这一笑顿使他的面容变得年轻,显得漂亮而文雅。但这笑意刚一出现便很快收敛,他转向殷状元时,又是一脸冰霜:“我必须通知你,这是传染病,病人周围的健康人都需要服药预防。”
        “是是是,”殷状元连连点头,“我们都知道这是打摆子,冷热病,煎了好几服药,吃下去也没个动静。要是这病还过人,可就更得仰仗先生了!千万……”
        “我想知道,”医生打断对方的话,“你这周围,还有人得这种病吗?你家的病人显然是被传染的。传染源在哪里?”
        太师椅上的两个夷人听得这话,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齐转过头来注意听,威廉少校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疫病,特别是传染病,令他们不寒而栗,当然也更令身为军医的亨利先生格外重视了。
        去年他们初占定海,几乎是立刻就受到疫病的袭击,短短半年,到医疗船住院治疗的竟达五千多人次,把所有的医疗人员差不多都累垮了。亨利医生自己也有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纪录,他这么高大的人,体重曾下降到一百磅以下。舟山的英国驻军差不多平均每人住院三次以上,有四百四十八人终于死亡。而英军从开到中国攻打广州、厦门、定海镇海至今,战场上的阵亡人员也不过四十余人。
        最可怕的那几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军官和士兵水手的尸体,整个英军驻地任凭死神游荡,处处弥漫着阴惨惨的气息,弥漫着恐惧、消沉和思乡之情……关于那一段的回忆,至今仍像噩梦般不时缠绕着亨利医生。
        记得为戴维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数十个墓穴在等候着,亨利他们经过的时候,挖坑的中国工役们正在大声说笑,因为他们料想这些英国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亨利却听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记忆中:“谁叫他们打上门来的?活该!天报应!死绝了才好呢!”当时亨利心头一颤,很愤怒又很恐惧。他没有声张,因为这正触动了他自参加远征军以来一直存在于心的怀疑和不满。
        亨利和大多数英国绅士一样,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当初关于要不要打这场战争的议案在国会激烈辩论的时候,反对为保护臭名昭著的毒品走私而战、反对这永远成为不名誉的非正义战争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敌不住有雄厚经济实力的那些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布莱克本、利兹的几百家大工厂主大商人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兴风作浪,271票对262票,主战派仅以九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战争提案。
        亨利当然支持反战派议员的观点,但国会已经通过,那便是国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是他的信念,更有从少年时代起就念念不忘的重回中国、旧地重游的强大吸引力,所以,他还是坚决地远渡重洋而来。亨利又是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在战争过程中,治疗了大量交战双方的伤员,对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种安慰和补偿。眼下,突然发现的传染病,使他的医生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为了防止去年的惨剧重演,他必须追根寻源。
        听到医生的询问,殷状元脸上掠过一刹那的惊慌,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他加重语气说:“这是传染病,你必须讲实话,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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