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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宗璞:东藏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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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到嵋等宿舍来时,见几个女孩坐在铺上,神色有些兴奋。“咋个不睡嘛?快睡喽!”“是了。”女孩们回答。只有大士倚墙坐着,一点儿不理。小舍监特地走到她面前陪笑说,“早睡才能保证早起,上课不打瞌睡。”大士仍不理。“好了,好了,有事喊我。”小舍监搭讪着退去。

  各宿舍灯都熄了。寺庙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为首的一行人蹑手蹑脚开了庙门。她们走过四大天王面前,觉得他们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们能动,一定会一道去夜游。大士还向持琵琶的一位做个鬼脸。

  好一个月夜!庙门前的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空中一轮皓月。月是十分皎洁,天是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几棵轮廓分明的树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压压的树林,树顶浮着一片光华,使得地和天的界限不显得突然。

  这是云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这是只有高原地带才有的月夜!这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说,月亮两字用在昆明最合适,因为这里的月亮真亮。

  嵋抬头对着明月,忽然想,照在方壶的月亮不知怎样了?它也是这样圆吗?“孟灵己!”赵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们轻快地跑下山,一路低声说笑,月儿随着行走。两旁的山影树影被她们一点点撇在身后。大片杜鹃花在月光下有几分朦胧,也像浸在水里,浸在不沉的水里。

  嵋忽然说:“我们何必去偷蚕豆!就在这儿看月亮就很好嘛。”

  “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说好去偷蚕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满地说。她有一种猎取的愿望,要打着什么才好。她手里若有枪就会一枪一个打蚕豆。

  穿过一个小树林,蚕豆地已经在望。田径弯了两弯,便到地头。每一棵豆梗都负载着饱满的豆荚,形成墨绿色厚重的地毯,让月光轻抚着。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大士首先跳进田里,敏捷地摘了几颗豆子,剥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蚕豆,可是饿死鬼!”高中生王钿玩笑地说。她在田埂宽处拢起些细枝,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来,下来!”大士向嵋和赵玉屏招手,“先来摘,我怕你们谁也没有摘过豆。”

  嵋迈进豆地,觉得脚下泥土软软的,身旁的豆棵发出青草的香气。她抬头看月,向月亮抛出一个豆荚。那是一只豆荚的船,可惜永远到不了月亮。

  一会儿何春芳打了水来,也来摘豆。四个人很快摘了几大捧。王钿始终在田埂上招呼着,不肯下田,只负责剥豆荚,照看煮豆。

  远处一个黑影渐渐移近,女孩们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赵玉屏尖声叫了起来:“狼!狼!”那东西对着火光跑过来,向王钿摇尾巴,原来是一只野狗。

  “我就说呢,没听说这里有狼。”王钿舒了一口气。那狗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可吃的,转身向来处跑了。

  “这条狗好傻。”大士说,“它一定奇怪这些人在干哪样。”嵋想着,觉得很可笑。

  赵玉屏先笑出声,大家都跟着笑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在洒满银光的豆田上飘荡。她们笑那狗,笑摇摆的豆梗,笑煮在缸里的豆,也笑自己夜里不睡来偷豆!笑和歇斯底里一样,是女孩间的传染玻王钿也笑,但不断地提醒,“轻点,轻点嘛!”

  一时间豆摘够了,也笑够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剥豆吃。那是涂着月色的豆,熏染着夜间植物的清新气息的豆,和着少年人的喜悦在缸里噗噜噗噜跳动的豆。

  如果她们在这时结束豆宴回校,就会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气事件那样,级任老师训几句,也就罢了。可她们还坐着东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纱巾掉了,豆梗上挂着,可看见?”果然不远处豆梗上飘着白色的纱巾。这种尼龙东西从尚未正式通车的滇缅公路运来,当时是大大的稀罕物件——“赵玉屏!你去拿来!”赵玉屏没有迟疑,几步跨到田里,取过了纱巾。

  “哎呀!”赵玉屏忽然尖叫一声,向豆荚丛中栽倒了。

  “蛇!蛇!”嵋看见一点鳞光从赵玉屏身边窜开去,她顾不得害怕,跳下田去扶住赵玉屏,大士等也围过来,把赵玉屏扶到田埂上。

  那时女孩们都和大人一样穿旗袍,穿起来晃里晃当,很容易查看腿上的伤。只见赵玉屏小腿上一个伤口,正在流血。王钿说要块布扎一扎才好,不知什么蛇。大士忙拿过玉屏手中的纱巾递过去:“快点扎!”王钿看着这纱巾,有些迟疑。嵋大声说:“人要紧还是纱巾要紧?”王钿瞪她一眼,忙动手扎住伤口上部,免得毒血上行。垂下来的纱巾角很快变红了。

  “快点!快点!咋个整?”女孩们慌了,商议一阵,大士和何春芳去找小舍监求救,王钿和嵋守护赵玉屏。嵋把自己蓝布旗袍下摆撕下一块,又不知伤口该不该包扎。

  大士两人向山上跑了。

  嵋拉着玉屏的手。玉屏说:“我怕得很。”“不怕,不怕,”嵋说,“不要紧的。

 
第二章(4)  
宗璞  
 

  不会是毒蛇。”其实嵋自己也很怕。怕赵玉屏中毒,又怕忽然再窜出一条蛇,咬自己一口,“真的,没听说这里有毒蛇。”

  王钿说:“赵玉屏你能走吗?我们扶你慢慢移动才好。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

  她们扶玉屏慢慢上山。到永丰寺桥边,山上下来人了。是何春芳领着小舍监,还有一个  
男护士、一个校工抬着简易担架。这男护士便是代理校医,虽说不是正式医生,经验倒很丰富。他提灯看过伤口、血色,宣布不是毒蛇所咬,大家都透一口气。

  “殷大士呢?”嵋问。殷大士应该在这儿陪着! “我让她睡去了。”小舍监说,“她也帮不上忙。”

  大家回到学校,把赵玉屏送到卫生室,一切收拾好了,代理校医说最好有人陪着,还要招呼服药。王钿已先撤退了。舍监看看嵋,又看看何春芳。两人都愿意陪,小舍监说那好那好。

  嵋忽然大声说:“该叫殷大士来陪。是帮她取纱巾才碰上蛇。”见舍监不理会,便不再说话,自己拔脚跑回宿舍。

  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在梦乡,有些人被惊醒了,大睁着眼睛。大士已经躺下了,慧书却坐着,大概预料到事情没完。

  嵋快步走到大士的铺位前,很坚决地说:“殷大士!你起来!”

  大士想问问情况,见她声势汹汹,便不肯问,反而说:“我起不起来,你管得着!”

  “我管得着!你起来!去招呼赵玉屏!人家帮你取纱巾,挨蛇咬了,你倒没事人似的!你起来!”

  大士冷笑道:“你是老师?是校长?是主席还是委员长?你凶哪样?你凶!你凶!喊人来赶你走!”

  她的声音很大,许多人都醒了。慧书跳下床来,紧张地拉着嵋连说:“不可以,不可以!”嵋又吵了几句,这时小舍监进来了,立刻命慧书劝嵋到门外,自己去安慰大士。

  “不公平!不公平!”嵋觉得十分委屈,眼泪滴滴答答流在衣襟上。

  “莫要不懂事,”慧书说,“惹她发脾气何苦来!我们还要上学,好好上学才对。

  我就说你莫要去偷豆嘛。”见嵋不语,又说:“公平不是人人讲得的,妈妈有一次说,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

  嵋觉得表姐很怯懦,不再说话。哭了一小会,忽然站起,抹抹眼泪,往卫生室跑去。

  慧书摇摇头,自回宿舍去了。

  嵋到卫生室,见赵玉屏安稳睡着,何春芳伏在椅背上也睡着了。月光从窗中流进,满地银白。嵋坐在小凳上,想着“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这句话。世上许多事自己确实还不懂。她也管不了许多了,伏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嵋忽然醒了。她站起来去看桌上的钟,好给赵玉屏服药。她看见椅上换了一个人,不是何春芳。是谁?是殷大士。

  大士定睛看着嵋,嵋也看着大士。

  这时赵玉屏醒了,低声说:“孟灵已,我好多了。”

  “殷大士也在这儿。”嵋说。

  次日,殷大士闯祸的消息传遍全校,被蛇咬伤的人到底是谁倒似乎不大重要。

  下午上自习时,训导主任把殷等五人召到办公室,训导了一番,责成她们还豆钱。

  最后说:“女娃娃咋个会尾起男学生的样!下次再犯,要严办!校长早有话了。”说着看了大士一眼。大士上小学时,曾经挨过打,章校长亲自动手,打了十记手心。事后校长到殷府说明情况,是大士打破同学的头,又不听教诲,才用体罚。家长倒是明白,不但不怪罪,还感谢再三,说章校长这样的人太少了。

  大士当然记得这事,嘟囔了一句“乌鸦叫喽”,意思是校长是乌鸦。众人俱作未听见。

  傍晚时分,庄无因上山来看望。嵋正在庙门前池旁小溪里洗东西,小娃在旁边看。

  两人抬头忽见无因站在山崖边树丛前,很是高兴。

  “嘿!等一下,就洗完了。”嵋说。她在学校里称无因为庄哥哥,被同学讥笑,说什么哥哥妹妹的,难听死了。于是只有小娃一人照原样叫了。

  “庄哥哥!”他大声叫着跑过去,和无因站在一起。

  “听说我们的事了?大概不是全部?”嵋问。

  “只知道偷豆的夜间行动。前后必定有些因果。”

  嵋一面漂洗东西,一面讲述夜间的事,讲得很详细。无因和小娃认真听着,不时惊叹。

  讲完了,无因说:“全部过程都像是孟灵已所作所为。”

  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不像我做的事呢。”

  “为什么不像?当然像!你素来有点侠气的。”

  嵋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声来。一时嵋洗完了,三人并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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