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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宗璞:东藏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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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字长联挂在楼前,此时就在他们背后。漆面好几处剥落,字迹模糊,月光下看不清楚。珐子说:“不要紧,我会背。”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指指点点,背诵这副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间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第二章(7)  
宗璞  
 

  珐子先念上联,正待念下联,保罗说:“先讲讲吧,脑子装不下了。”珐子便大致讲解一番,又把下联中“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几句历史典故作了说明。颖书也用心听,虽说上了历史系,这些内容他一直只是模糊了解,心想珐子不简ァ7┳铀撇轮兴谙胧裁矗担骸坝幸淮挝宜嫒谈敢患依矗谈附擦税敫鲋油贰?“元跨革囊’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过不了金沙江,用羊皮吹胀做筏子,打败了大理国,统一了云南。三姨父说,忽必烈的这条路是一条重要的军事通路。我只记得这一点。——也许我记错了。地  
理我是搞不清的。总之西南的路非常重要,若丢了西南几省,保着上海南京都没用呢。这长联他让我们背下来,你猜谁背得最快?”“是你?”颖书说。“错了,错了。是嵋。”珐子说。又向保罗解释,“嵋是我的小表妹。”“见过的,”保罗说,“三个孩子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中间的那一个。”“记性真好。”在这三个可爱的小头出现之前,似乎还有一个记忆,保罗想不起了。

  三个人坐在石阶上,对着滇池,似已忘记空袭的事。几个人走过,一个说“外国人?”“外国人也跑警报!”保罗笑说:“一样是人,能不怕炸?对了,前天在英国领事家里见到庄卣辰太太和无采。我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好去找你。”那天保罗见到庄家母女,是因为一位参加修滇缅路的英国人携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在昆明住了半年,不想女儿上个月患脑膜炎去世,工程师夫妇决定回国前把女儿的所有玩具赠给无采。

  “玩具里有许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气的。我当时想这礼物应当送给你。

  不过那英国人要把这些小人送给一个在昆明的外国孩子。”

  “无采是半个,凑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珐子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保罗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月光下的珐子像披了一层薄纱,有点朦胧。

  保罗忽然笑说:“平常看你,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我们西方人,现在最像中国人——很可爱。”

  “若是考察澹台这姓,可以考出少数民族的祖先来。”珐子道,“我的祖父是四川人,本来西南这一带少数民族很多。是‘蛮夷’之乡,你们本来就是蛮夷呀。”说着格格地笑个不祝“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爱尔兰人。我的父母是传教士,他们在昆明住过,就在文林街那一带。因为有了我,才回美国去。我听他们说过滇池。所以我觉得滇池很亲近。”保罗一本正经地说,觉得坐在水边的女孩也很亲近。

  珐子转脸看保罗。世上的事真巧真怪,她曾有一点模糊印象,保罗和中国有些关系,却不知其父母曾在昆明居祝停了一会,她说:“这么说昆明是你的故乡了。”

  “我有这样的感情,但是在这一次遇到你以前,我简直没有想这件事。”保罗沉思地说,“我们忙着做现在的事,计划将来的事,很少想过去的事。”

  这时一只小船从水面上滑过来,靠近石阶停祝划船女子扬声问:“可要坐船?绕海子转转嘛。”珐子跳起身,“要得,要得!”便要下船。保罗递过手臂。颖书不悦,心想,“还要我夹萝卜干!”便说:“珐子姐你等一下。我们是来跑警报的,又不是来耍!飞机不来,我们回去好了。”说着,起身拍拍灰便走。珐子将伸出的脚收回,知颖书为人古板,不便坚持。仍说,“要得,要得。”扶了一下保罗的手臂。

  “哪样要得?你家。”船女问。意思是究竟坐不坐船。

  “太晚了,不坐了。要回家喽。”珐子说。

  “两个人在一处就是家,何消回哟!”船女说。见珐子不答,说,“我也回家去了。”珐子口中无语,心上猛然一惊。看保罗似未懂这话。两人望着船女把桨在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转过头,向烟波浩渺处飘去了。

  两人,快步追上颖书,上了车。三人一路不说话。路上行人稀少。到小西门,知警报已解除了。

  第三节 严颖书乘麦保罗的车送过澹台珐后不肯再坐车,快步走了回去。进门见二门上的夜灯黑着,估计是为刚才的空袭警报。院内有护兵在走动。颖书问:“可在家?”一个护兵答称军长没有跑警报,从下午就在家。颖书想去看看父亲,走到楼前却返回自己房间了。他和严亮祖素来很少交谈,但他以抗日军人的父亲自豪,常常想着父亲。他的书桌前挂着父亲的大幅戎装照片。还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两人都穿旗袍,宛如姊妹。

  他在脸盆中胡乱洗了手脸,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

  这珐子,和外国人来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妈也不管管。好在现时两位母亲不在家里,她也少来了。不然,怕把慧书带坏了,慧书大概觉得她比我还亲近呢。想这些做哪样!没得用常爹从湖北回来休整几个月了,说是休整,其实是打了败仗的缘故。胜败兵家常事,总不至于怎么样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觉! 就在颖书朦胧迷糊之际,院子里一阵喧哗。“太太们回来了!”护兵们在招呼。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廊上的灯都开了,不过若算一算度数,怕还不及月亮。颖书坐起,见荷珠推门进来了。

  “妈,你们回来了!咋个这么晚?”

  荷珠揽着儿子的肩,勉强笑着:“我们在城外听说有警报,等了些时,这时才到。”

  “有什么事?”

  “你爹差人去叫我们,说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可是要出发?”

  “不像。”

  忽然一阵楼梯响,有人歪歪倒倒下楼。

  “像是喝得有几成了。——你明天还上课,你只管睡。”荷珠说牛猿鋈チ恕? “摆牌桌!”亮祖在院中一声吼。马上客厅的灯亮了,八仙桌上铺了毯子,麻将牌倒了出来。严家人对豪饮豪赌都司空见惯。但半夜里兴师动众的难道专为打牌?颖书也自纳闷,一面穿衣出房。他屋里灯一亮,就听见亮祖大声说:“严颖书!你出来!”颖书忙快步走到客厅。

  严亮祖一身白布裤褂,皱得像抹布。神色倒还平静。素初穿着家常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发髻有些歪了,没有来得及进房收拾一下,便听话地坐在这里。

  “爹,亲娘。”颖书叫。大凡特别标明亲娘的,就不是亲的了。

  亮祖命颖书和副官坐下,自己哗哗地洗牌。

  “爹,有哪样事?”颖书小心地问。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厉声说。又吼道:“倒酒来!”

  大家摸了牌,战战兢兢打了两圈。荷珠出来了。她已从容地换上她那彝不彝汉不汉的衣服,比宴客时朴素多了,簪环首饰一概俱无,只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钻戒。

  副官起身,让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几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当中一推,大声说:“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话。

  过了一会,荷珠说:“你有哪样话,说出来大家明白。颖书一早还上课呢。”

  “好!你们听着!”亮祖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撤了我军长的职务。”

  “咋个说?”荷珠反问一句。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因为我打了败仗。还有人建议枪毙我,是殷长官拉了些人说情,才算保住一条命。”

  “哦!”素初脸色苍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识地抹动钻戒,亮光一闪一闪。说:“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吊胆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职我不怕。现在干脆不用我了!我一个抗日军人,眼看着国土沦丧,民族危亡,不能带兵打仗!我可还算是个人!”

  “爹!”颖书叫了一声。

  亮祖只顾说下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然重要,指挥嘛!可终归都要士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胜仗是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败仗也没有少流血!台儿庄一战怎么打的?到后来,我自己拿着手枪站在阵地上,不分官兵,谁往后退就打谁!我严亮祖的枪法还用说!”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击,震得牌跳起来。

 
第二章(8)  
宗璞  
 

  “军长,”素初怯怯的,“莫伤了身子,日子长着呢。”她很想拍拍他,摇摇他。

  他太苦了,他要承担多少责任,除了辛劳,还有委屈。但她从没有爱抚他的习惯,只看着荷珠,希望她能给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两手放在身后,握住什么东西,走向亮祖,又退了  
几步,两手从头上甩过,左右挥动。原来她握住的是一条蛇! “妈,我不想看。”颖书知道荷珠又要弄点假巫术了。他很烦这些。蛇在荷珠手中翘着头,一闪一闪吐信子。

  “哈!蛇胆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转到蛇身上。只见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的七寸,然后飞快地划到蛇尾,取出鹌鹑蛋大小的蛇胆,用小碟端上来。“清心明目。”亮祖说。“平肝败火。”荷珠说,用牙签扎破了蛇胆,将汁倾入酒中,一杯白酒马上变得绿莹莹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胆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词,双手外推,绕牌桌走了一圈,将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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