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和苍蝇一样,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他们不得不捂着鼻子,悄悄把身子挪到没有臭味的地方。
又一批苍蝇飞来的时候,马善仁的尸首上就像罩了一片黑布。
太阳在有意回避什么似的斜挂到西天上,村庄在昏黄的色调中散漫地铺排开来。遥远的地方,鬼魅样游动着暮霭和流岚。
村庄里一个叫马善仁的男人死了,沙洼洼依然在夕阳下不声不响地静默着,它像一个历经世事的老人,一个人的生或者死,都不能打搅它什么。
第十八章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马三多怀抱刘巧兰的儿子,引领着三头肚子吃得像锅一样的绵羊回来了。队长代二神情慌乱地扔掉了一只土黄色的烟屁股,对蹲在地上的一群男人说:
“呔——你们都给我站起来,英雄的亲人回来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和英雄的亲人握一握手,向他致敬。你们这样蹲着,显得对英雄很不尊敬啊。”
第一个向马三多走过去的是队长代二,他首先握住了马三多牵羊的那只手。
“马三多同志,你可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马三多受宠若惊地对代二说:
“队长,你不要拉我的手,我牵着羊呢,你这样一拽,我怪难受的。”
这时候马德仁走了过来,接着老王和老吕他们也都走了过来,只有刘歪脖缩在原地没有动。
马德仁说:“三多,你爹他……死了。”
马三多的脸皮僵了一下,很多表情一下子没有了。
马德仁又说:“是跌到河里淹死的。”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队长代二重新走到马三多跟前,拧了把鼻头说:
“马三多同志,你爹——马善仁同志,他为咱们沙洼洼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是为我们大家的利益而死的,所以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所以哩,他的死就不会像鸡毛那么轻。所以我们沙洼洼人民,要为他开追悼会,要为他开盛大的追悼会来寄托我们的哀思。”
代二看到马三多脸上的变化不是很大,就很流利地说了上面这样一番话。这些话不是他脑袋里想出来的,而是水一样从他嗓子眼里流出来的。
马三多说:“我爹他……早上还好好的呀!”
说完这句话,马三多就谁也不理,径自朝自家门前走了,他的三头羊和他怀里的马嘟嘟也都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时候太阳已经隐藏到地下去了,天边滚动着大片的红云。路边的杨树上,无数的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一些鸟儿飞到了马家的房檐下。
马三多来到街门前,拐过门前的小桥之后,发现他爹马善仁脸上蒙着一块白布,臭烘烘地躺在一片空地上。马三多丢开拴羊的绳,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捂住鼻子,远远地对他爹说:
“爹,你咋这么臭呀?你可从来没有这么臭过,你放了屁也没这么臭啊。爹,你今天是咋了,你实在太臭了。”
他说完了,他爹没有动。马德仁从后面跟过来说:
“三多,你爹……他已经落气了。”
马三多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马善仁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死了。
知道马善仁已经死了,马三多还是叫了一声爹,他没有听到爹的回答,就进一步证实他爹是真的死掉了。
马善仁的追悼会是沙洼洼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场追悼会。
马善仁已经发臭的尸体被抬到南戈壁深处的坟坑沿上的时候,队长代二抱着一本书念了很久——他脑袋里能流出来的东西已经全部流光了,他不得不拿一本红皮书来作参考。
念着念着,跪在地上的马三多突然冲上去搡了代二一把说:
“行了吧,你他妈的行了吧,你不看我们都给臭味熏成啥样了,你还嫌臭得不够水平是不是?”
代二说:“你爹是为沙洼洼人民的利益而死的,所以我们要为他开好追悼会,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所以,再臭——我们也得把追悼会坚持开完。”
马三多有些生气地说:
“那你就念去吧,反正我要回家放我的羊去了。”
代二一把拉住他说:
“马三多同志,你可不能走,因为你还没有在你爹坟前磕头哩。”
马三多说:“你他妈的就念吧,头我不磕了,你念吧,他妈的。”
代二张开膀子把马三多抱住,回头对身边的男人们喊:
“快下葬啊,你们还愣着干啥哩。”
他的话音一落,装着马善仁尸首的棺材就被咚的一声撂进了早已挖好的坟坑里。代二在上面洒了些酒,扔了一把五谷,接着碎石子就噼噼啪啪敲得棺材响成一团。继而,弥散在空气中的臭味也淡了。男人们手里接力棒一样传递着另一瓶烧酒。
坟头耸立起来的时候,有人在坟上插了两个白纸扎成的花圈。坟堆边燃起一堆大火时,又有人将一瓶烧酒洒了进去,火堆里便嘭地爆出一声闷响,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酒香把一切都盖住了。
第十九章
旱情并没有因为马善仁的死有所缓解。麦子该拔节的时候,依然没有拔节。叶子在早晨的时候看上去还是绿色的,到了中午,太阳一晒,就像弹簧一样蜷了起来。玉米又瘦又矮,有的已经枯死了。只有马三多家的洋芋比较耐旱,天旱的时候,洋芋的地上部分就停止生长,只张开它们核桃般大小的褐绿色叶片,接受零星的光照。而它们的根,则在地下面疯狂地寻找着水源。
最终,马家的洋芋逃过了这场厄运,在一场夏末的晚雨之后,枝头上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花朵。这时候邻近的麦地里,麦秆上挑着蝇头般小巧的麦穗。沙洼洼人张着失神的双目,望着马三多家的洋芋地,你来我往,从早看到晚,他们不得不这样打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秋天的日子。
这时候,马三多已经开始守着他的洋芋地了。洋芋一开花,根上就结满了鸡蛋一样的块茎,只要把手插进土里,掏出来就可以吃。
马三多庆幸自家的地没有种上麦子,而是种了这么多洋芋。而这一切,都源于老黄的死。如果老黄在春天到来之前没有死掉,他爹马善仁肯定会把这些地全部种上麦子,因为毕竟白面比洋芋好吃。而老黄的死;又源于多打柴,多打柴的原因是他把刘巧兰背回家了,刘巧兰又生下了马嘟嘟。这样说起来,马三多就要感谢刘巧兰和她生出的这个儿子了。
饿着肚子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出奇地慢。太阳先是迟迟不肯露出地面,出了地面又犹豫着升不到高空,到了高空又不马上向西天滑下去。沙洼洼人肚子里吃进去的东西越来越稀了,人们渐渐地改变了那种远眺和张望,开始不分昼夜地从马三多家的洋芋地边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像一群寻找骨头的野狗。
他们说:
“哈呀,马三多,洋芋种成了——好家伙,这么多,你肯定吃不完吧?”
马三多拍着光秃秃的肚皮说:
“不光我一个人吃,还有马嘟嘟哩。假如刘巧兰回来了,她也要吃。假如我爹不死,他也要吃。”
他们说:
“那也吃不完。就是你爹不死,加上刘巧兰你们也吃不完。”
马三多说:
“如果小白下了小羊羔的话,也要给它喂一些。”
他们“啊呀”叫出一声说:
“你们家的羊也要喂洋芋吃呀,啊呀——”
马三多给他们笑了笑说:
“你们有你们的白面吃,我可一颗麦子也没有了。”
他们说:“我们已经连一把麸子都没有了,哪里还有白面?”
马三多说:
“那是你们吃得太快了。有白面的时候,你们应当慢些吃,小口小口省着些吃,吃完了,当然就没有了。”
他们受不了马三多的奚落,不甘地说:
“如果不是今年天旱,其实我们还是会有白面吃的。”
马三多向上翻开嘴唇一龇牙说:
“天旱了,偏偏他妈的天就旱了,就把麦子全旱掉了。”
听马三多这么说,他们就走开了。
他们都觉得瞎子马善仁的这个儿子太他妈的不是玩意儿了,以前觉得他脑子里缺点东西,他妈的,天一旱他好像脑袋里又多了些啥东西。
他们虽然走开了,却并没有放弃,他们绿色的目光依旧觊觎着马三多家的那几块洋芋地。
有一天,马三多看见通往他家洋芋地的田间道上,走来一个人。他的身板瘦瘦的,长长的,走路的时候轻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身上的一件蓝布褂子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了,脸上露出皮包骨头的干枯迹象。走近了,马三多就认出他来了。
他就是丁玉香的兄弟,邻村的木匠,他叫丁玉贵。
马三多拍了拍躺在一块毛毡上的马嘟嘟,乜斜着贼一样走过来的丁玉贵说:
“哈哈,你是丁玉贵吧,你咋这么快就老了。去年的时候;对,就是去年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老嘛!你老得实在太快了,我都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
丁玉贵十分沮丧地说:
“我确实老了,可我还没有生出儿子来哩。”
马三多说:“你这个人太瘦了,你要是再胖一点,说不定就能生出儿子来。”
丁玉贵说:“我是瘦哇,不瘦没办法呀。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我女人比我还瘦哩。”
丁玉贵听说瞎子马善仁淹死了,他是来要工钱的。
丁玉贵接着说:
“马三多,你今年种洋芋真是种对了,今年咱们那里,麦穗上最多的只结了三颗麦子,你种洋芋确实种对了。”
听到丁玉贵这么说,马三多就很满意地笑了。
等马三多笑够了,丁玉贵又说:
“你应该把那张大木床搬到地上来,就是我帮你们家打的那张大床,就是你和刘巧兰睡觉的那张大床。马三多,大床睡起来是不是很舒服?”
马三多说:“哦……有一件事情我想对你说,咋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
说着马三多拍了拍脑袋。
丁玉贵用他细长的脖子支起脑袋,惶然地咽下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