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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肚子也饿了。”
马小香抱着肚子走进屋来,似乎连取下书包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走到炕沿跟前,脚下一软,身子就歪倒了。
他们已经从刘校长的小学里升到了万斗方校长的中学里去了。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从五年级又升到初中,每年开学,马三多都卖掉两头羊为他们筹集学杂费。他们上学像马三多放羊一样,无比认真。
米米走出屋,手搭凉棚看了看天,然后走进屋来问马大洋和马小香:
“你们是不是逃学了?”
马大洋喘着气说:
“我实在饿得坐不住了,一看黑板眼睛里全是五角星。”
马小香也走过来说: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妈,饭熟了没有哇?我头都开始晕了。”
米米说:“我这就烧火。”
吃完饭,他们的劲头马上就来了。
马三多的牛皮牧鞭在院中央抽了两下,呼啸过后爆出两声尖鸣。马三多厉声对正在准备玩老鹰抓小鸡的马大洋、马小香、马小雪他们说:
“你们不是饿么,还在院子里疯玩?”
马大洋说:“我吃了三碗面疙瘩,已经吃饱了,不饿了。”
马小香说:“我的头已经不晕了,可以玩了。”
马小雪也说:“我是一只小鸡,鸡、鸡、鸡、鸡,可爱的小鸡。”
马三多又朝地上抽了一鞭子说:
“你们这样疯玩,肚子一会儿就饿了,饿了你们就会眼睛里全是五角星,然后就要晕。从今天起,除了上学和走路,你们不准再玩了。躺在炕上背书去。别忘了今天你们又逃学了。下一次再逃学,这根牛皮鞭就会落在你们身上。”
说完马三多又抽了一鞭,黄土地面给抽出一道深槽来。
马三多在河滩上放羊的时候,总要拿一块毡子。到了河滩上之后,他就铺平毡子躺下了。躺下比站着能抗饿,因为吃进去的粮食,不动弹的时候就消化得慢。马三多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头羊,不管是黄草还是青草,只要能填饱肚子,他就会诚心诚意地感谢这个世界。他更希望马大洋马小香马小雪他们都变成一头头能吃草的小羊。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三个小崽子像现在这样能吃,只要把碗端在手里,他们就会不停地吃,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用眼睛瞄着那口黑黝黝的大铁锅。他们像永远也吃不饱那样迫切地呼噜着,直到把锅里的饭吃个精光为止。饥饿的声音像喷泉一样时刻从他们的喉咙里迸出来。马三多望着口袋里越来越少的粮食,被这声音折磨得无处容身。
到了下种的时候,马三多毫不犹豫地用两头大羯羊换来了两皮车洋芋。他的那五亩地,又一次被他全部种上了洋芋。
马三多家的五亩承包地连续种了五年洋芋之后,马小云、马小雨、马小虹就长大了。
他们三个的名字,是米米坐完第二次月子的时候,自己起的。
米米啃着刚出锅的甜丝丝的热洋芋,笑眯眯地说:
“乌云滚滚,雷声阵阵,风雨过后大地上一道接天连地的彩虹啊!”
“爹,我中专毕业了,我要被分配到县城去上班。”
马大洋背着两蛇皮袋书从城里工业学校回来了。他浓眉大眼,看上去已经是一个十分英武的小伙子了。
“爹,我也毕业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就在县城中学去教书。”
马小香穿着一条白裙子,裙摆到膝盖那儿,一对光洁圆润的膝盖给遮去了半边。乍一看,马小香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大姑娘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姑娘的气息。她没有拿行李,她的肩上只有一个提兜。
面对马大洋的疑问,她说:“别的东西,明天有人帮我送过来。”
但她不说这个人是谁。
马大洋看了马小香一眼,说:“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马小香说:“你不要胡说,谁有男朋友了?我可没有。”
说完马小香的脸一下子红了。
马大洋说:“那谁会帮你把行李拿回来?除非爱上一个姑娘的小伙子才这么傻。”
马小香说:“愿意帮我拿东西的人多了,有人想拿我还不让哩。”
说完马小香的嘴巴就咕嘟成了一朵骄傲的喇叭花,又红又艳。
马小雪、马小云、马小雨、马小虹站在屋檐下,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哥哥姐姐,看着这两个从沙洼洼这个鸡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他们用牙紧紧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又不甘心地把目光从眼角偷偷挤出来,再次落到他们的大哥大姐身上。
马大洋给马三多买了一袋莫合烟。
马小香给杨米米买了一块头巾、两块香皂。
坐下来的时候,马三多说:“毕业就好,毕业了就好哇!等你们都毕业了,我就可以把钱攒下来,买一头毛驴了。”
说着,马三多伸出手,和蔼地摸了摸马小雪马小云马小雨和马小虹的小脑袋,他的内心里有一种无比甜蜜的东西在涌动。
马大洋说:
“爹,我上班了,就会拿工资,到时候我们家就有钱了,一头毛驴算个啥呀。”
马小香也说:“钱我们会有的,毛驴我们也会有的,爹,你用不着发愁。”
马三多说:“我不愁,我并不愁,我什么时候愁过啊!”
米米比谁都高兴,特意杀了一只鸡。一盆鸡肉炖洋芋和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摆在院子中央的方桌上,一家人就热火朝天地吃开了。香喷喷的热气扑到他们的脸上,涌出来的汗水使每个人脸上都增加了一种湿润的颜色。
第三十六章
这一年,马三多家的麦子终于获得了丰收。当麦子在场上堆起一座小山的时候,马三多就感到整个秋天将他紧紧地拥住了。
黄昏来临时,马三多躺在金色的麦堆上,沉甸甸的麦粒像水一样晃动着他的身体,他甚至感到自己是一只湖面上飞翔的水鸟,长长的双翼在微风中舒展开来,凉爽湿润的水汽抚摸着他的肌肤,整个秋天,仿佛都装到他胸膛里去了。
远处的树木依然青翠欲滴,还迟迟看不到秋天的样子。
沙洼洼的秋天,是从收割庄稼的那一天开始的。一场干热的东风刮过之后,麦子次第黄了。沙洼洼人拿出早已拾掇好的镰刀,像出征的骑士一样浩浩荡荡走向麦田。麦子在骑手面前柔曼地倒下去,在骑手身后倒成巨大的一片。
风中的麦田是大地的旗帜,它的舞动发出金属般的声响。麦田在沙洼洼周围呈扇形向远处绵延开去,和太阳的光辉紧紧地连接在一起。金色的麦场上,到处堆满了金色的麦粒,马三多躺在麦堆上,呼吸着麦粒的香气,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浸泡在浓郁的麦香当中了,连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在这种浸泡中发酥变软,渐渐地和麦子融为一体。
秋天总是浪漫的,尤其是一个富足的秋天,一个农人的辛劳得到如实回报的秋天,这时候任何一个看似粗鲁的农人,都会变成一个沉默了千年的抒情高手。哪怕他只是长长地呵出一声,也会生发出无限深长的意味来。
面对丰收的秋天,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会不喝酒就自己醉倒的。
这一天,马三多沿着沙洼洼那条铺满阳光和碎石子的街道,由东向西认真地走了一趟。他不住地这样对自己说:
“变了,真的变了。咦,这是谁家?我咋认不出来了。是哇,这不是老吕家么?对,就是老吕家。那一定是老王家,那只大花狗我认得。哦,这条大花狗也老了哇,连叫一声都不愿意了。咦,这一个是谁家?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我就知道了,这肯定是谁谁谁的儿子长大了,又娶上了媳妇,所以修了一院新房子。”
马三多就这样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了村东头。竟然有那么多人家的院子是他不熟悉的。这几年他忙着放他的羊,忙着供他的六个娃读书,竟然再没有完整地在这条街道上走过一趟。几年的时间,大家的变化竟然这么大啊。村子西头,又续了不少新院子,他知道这是人家的儿子娃娃分门立户分灶另过了。这其中,包括代二的儿子小代。
马三多在自己家门前停下来,注视着自己早已破败不堪的院落,突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时候,一个人朝他走来,马三多认出来了,他是代二的儿子,现在的队长小代。
那一年代二老了,不干队长了,乡上村上来人选队长,马三多就把自己手里的那颗大豆放到了小代的盆子里。他二叔那一年连盆子也没有。那以后,马德仁就一天比一天老了,去年春上死的时候,瘦得只有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了。他死后,被沙洼洼人抬到南戈壁上,在马善仁的坟旁边挖了个深坑埋掉了。
队长小代穿着一件白得透亮的衬衫,头发又光又亮,他走到马三多跟前说:
“老马,从今年起,你就该缴村上的提留款了。”
马三多说:“你爹当队长的时候,可没让我缴过。”
队长小代说:
“以前我爹不让你缴,是让全队人给你抬着。现在上面搞民主理财,队务要公开。一公开,大家觉得吃亏了,所以就没人给你抬了。”
马三多说:“可我爹是为要水搭上老命的,你爹说了,我爹马善仁可是咱沙洼洼的大英雄哇。”
队长小代说:“是抢水的英雄,说出去也不怎么光彩。再说现在河上游建了水库,旱涝保收,再也不用抢水了,那种精神也没有必要再提倡了嘛。”
马三多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爹现在不是英雄了?”
队长小代说:“反正不管咋说,英雄也得缴提留款。国家法律又没说英雄不缴村提留乡统筹,是不是?”
马三多说:“以前,在沙洼洼,你爹的话就是法律。”
队长小代吸了一口烟,眯了眯眼睛说:
“我爹不是已经死了嘛。”
接着队长小代又说:“细细算起来,你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缴提留款了,你算算,二十年是多少?”
马三多说:“可全村人都住上新房子了,你再看看我这破房子,你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