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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小可不会饮酒。”他接过那杯酒,悄悄放回桌上。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也罢,良宵苦短,还是早些安歇吧。”将自己外衫披帛脱了,又过来帮他宽衣。
他惊得跳起来,推了她一把,往后退到了墙角。
她胸中憋着一股气,强自按捺着,笑道:“怎么了,郎君花了大价钱点了我,难道又是来赏月看风景的?算算郎君光顾这么多次,花下的银钱也有百贯了,却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没摸过,我都替你觉得亏得荒。这往后郎君要是后悔了,可没地方讨去了呀。”
他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我只想来看一看你,看看你就好,其它的不敢妄想”
她冷笑道:“我乃娼女,你花了钱,自然就可以和我睡觉,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叫妄想?”
“你、你马上就要从良了,小可怎敢玷污”
“那以前呢?以前我没从良,你为什么也不碰我?”她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一边流泪一边咆哮,“你是不是嫌弃我?嫌我千人骑万人踏,嫌我身子脏,所以连碰我一下都不愿意?”
“不是不是!”他慌了,手忙脚乱地安抚她,“我是敬你爱你,所以才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我要是有半点看轻你的念头,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心,哭得涕泪横流,停都停不下来。她五岁被牙子用一支糖人拐卖,十五岁梳拢,从此倚门卖笑,送往迎来,十多年了,靠着一身皮肉吃饭,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就算有怜惜她、有宠爱她的,哪一个狎妓的男人来这儿不是为了找乐子,不是把狭邪女当作取乐玩弄的玩物。娼门女子,连籍贯都低人一等,想入良家为妾都难如登天。哪个男人会说:我敬你,爱你,绝没有半点看轻你的念头?
她记得五年前他第一次来,那时她正当红,每日的邀约一个接一个排都排不过来。他等了一个多月,阿姥才插空给他安排了一夜。那天她刚外出赴宴归来,被灌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屋里还有个客人。他照顾了她一夜,半夜她一直嚷着口渴,腊月里天气严寒,他为了她能喝着热水,把个热茶壶一直揣在怀里暖着,一口一口喂她喝。满院子的姐妹们都瞧不起他,只有伺候她的八姑偷偷对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对你这样好的人,去哪里找?
是啊,去哪里找。可惜他只是一个卖醋的商人,士农工商,最叫人瞧不起的商人。她低贱得太久了,她不想永远都这样被人瞧不起,走在街上都不敢露脸,生怕旁边经过的哪个男人就是昨夜的恩客。杨昭当了京官,愿意娶她,这样好的机会,又去哪里找?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有舍有得,没有办法。
她哭了一晚上,最后酒气上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好像有人拿热手巾替她擦脸,用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唤她:阿柔。
直到过了很多年,当她已经是宰相夫人,敕封诰命,当她已经习惯于独拥被衾入睡,半梦半醒时,她仍记得这声温柔的呼唤,细细地萦绕在耳边。
杨昭对她并不是不好。他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不顾她的出身娶她为正妻,给她名分、地位、尊荣,家里的一切都让她掌管,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他姬妾众多,每一个都比她年轻貌美,都比她更受他的宠爱,但是有他的回护,她们谁也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他时常说:“阿柔,我能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赐,所以我的也就是你的。”
他说的其实不完全对。有一样的东西,他的心,不是她的。
他的心是虢国夫人的。
裴柔结识杨昭时,他才二十多岁,听说刚刚卸任,穷困潦倒,放浪形骸,流落于勾栏瓦肆。他长得俊逸出众,对付女人且有一套,姑娘们无不被他搅得春心荡漾。裴柔也不例外,与他很是如胶似漆了一阵,留他住在家中,供他吃住。但他实在太过风流,过了不久裴柔就发现,其实他对其他小娘也是一样的,热情就渐渐淡了。
睡梦中他时常会叫一个名字:“瑗瑗,瑗瑗。”醒来后她嗔怪地问他瑗瑗是谁,他的脸色却变得冰冷,不置一词。她甚至以为那个瑗瑗是他的仇人。
一直到与虢国夫人成了邻居,他堂而皇之地住在这位寡居堂姐家中,十天半月都不回来,她才知道,瑗瑗原来是虢国夫人的小名。
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她不知晓。每当想起虢国夫人,她鼻中会莫名地泛起一阵酸酸的滋味,那也许是嫉妒的醋意,也许是让她联想起了什么。
她也喜欢吃陈醋,每顿饭手边总要放一个醋碟子,吃什么都得蘸一点醋才觉得有味道。她每天的头等大事无非是发愁穿什么衣服好看、吃什么菜肴让她有胃口,所以对吃的就格外挑剔。
“现在的陈醋是酿得越来越差了,味道一点都不正。”
家里的厨子也算尽心,四处去找各种各样的醋,她都说味道不正。最后终于找着了一家让她满意的:“这家的醋酿得好,哪里买的?”
厨子说:“是西市里新开的一家作坊,掌柜是剑南过来的,也算娘子的老乡,难怪酿的醋合娘子的口味。”
她夹菜的牙箸一顿:“店名叫什么?”
“叫何记制醯,大概是掌柜姓何吧。”
她把牙箸一放,吃不下了。
第二天她去西市闲逛,逛了三四个来回,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曲尽头找到了这家何记制醯。她一看门脸就知道是他,门口挑的旗帘上一个“何”字,和当初他挂在挑子上的一模一样。
作坊里三两个伙计正在忙。她转身要走,里头的人却发现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阿裴娘子!”
她只好又转回头来,看见他喜滋滋的一边擦着手一边跑出来,带过来一阵浓浓的醋味。“娘子,真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
过了这些年,他竟连相貌都没怎么变。她沉着脸:“你怎么跑京城来了?”
他略有些忐忑:“我我也来了很久了。你一走,我凑够了路费,就也来了。只是一开始没有本钱,做了些杂活现在攒够了,才重操旧业。”
她恶狠狠地说:“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没有没有!”他连忙摆手,“我绝不是有意打扰娘子!我只是想,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里都是一样,索性来京城,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娘子”
他身上的醋味熏得她鼻子直发酸。她吸了吸鼻子,问:“生意好做么?”
他窘迫的面色舒展开来:“长安富庶,生意比原先强多了。这不,我都能开个门店铺子,雇了两个帮手,不必再挑担出去叫卖了。”
她仰头看着天:“就是这儿市口不太好。”
“本钱有限,只能暂时先这样凑合着。好在原先积累了不少老主顾,都很照顾我的生意。等过两年攒些钱,我再换到好地段去。我会努力越来越好的才能才能”
她的眼泪快要下来了,连忙低头去翻荷包,翻了好一阵,掏出几片金叶子:“早先我家坑了你不少辛苦钱,这些金叶子也值得数百贯了,连本带息还你。”
“不不不,”他连连推辞,“那都是我自愿的,怎么算是坑我。再说,我也都见着了娘子,心满意足,是值得的”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她板起脸,“难道你想要我补给你几夜来还?”
他的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决无此意”
最后他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了那些金叶子,说是让她入东,赚了钱按各自出的本钱多少分摊。
她百无聊赖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波澜。有了她的资助,他很快换了一个西市大街上更好的店面。西市人来人往,他也动起脑筋,做些别的生意。开始是先卖些家乡的醋渍下酒小菜,因为长安没有,倒也颇受酒客青睐。卖了一阵子,隔壁酒肆的掌柜来找他,想和他合伙,把小菜放在酒肆里和酒搭着一起卖,自然比他单售卖得更好。那酒肆掌柜也有野心,渐渐地就把酒肆开成了酒楼,越做越大。如此下来,何记一个月就有十数贯的进项。
“这个月净利一万八千三百零四钱,换作以前,一整年也就能挣这么多。”他在柜台上拨着算筹,“四六分帐,应该给你一万零九百八十二钱,取整成十一贯好了。”
她随便一顿饭都不止这个数,但是她没拒绝,欣然收下了。这样她才能继续当着何记的东家,名正言顺地日日来店中料理。
她每天往外跑,杨昭并不知道,也或者他知道,但不予理会。她做了什么,传出去是否有损他的脸面,他并不在乎。在他眼里,她和章仇兼琼、鲜于仲通那些对他施过恩惠的人并无不同,差别只在她是个女子,他没法用加官进爵来报恩罢了。他心里只有一个虢国夫人,整天与她厮混在一起,连公文都直接送到她家,六部的官员都知道找右相要去虢国夫人府,去宰相府是找不到他的。
有时候她在柜台后面算账,看着伙计们忙碌来去,不禁会想,如果她真的嫁了一个商人,日子也就是这般光景。
那些微妙的思绪,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懊悔。
年末时杨昭出使江浙,听说那里灾沴频发,他的门生办事不利,他去收拾烂摊子。虢国夫人也去了,说是江南景物风流,从未亲见,想去见识见识。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找借口。他天天宿在虢国夫人家里,出门二人并骑调笑,她不也从来没说过什么。
说来可笑,虢国夫人明明是寡妇,却夜夜有人替她暖被窝;她明明有名正言顺的夫婿,却只能长年独守空闺。她曾经识尽风流,如今三十多岁了,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并不好过。
大年夜她独自一人吃的年夜饭,喝了点酒,酒气上涌,她愈发伤心自怜起来。外头正在下雪,天色擦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