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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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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毛笔字。“看看我的字有点进步没有?”

    他是在松弛我的情绪。

    我只好笑笑。“不敢恭维。”

    “糟罗!我原指望靠它进书法家协会消磨晚年呢!不过你是美术学院毕业生,
眼界高。一般人看来,都说我的字不错……还有人评我的书法是柔中有刚……”

    “因为你是市委第一书记。”不知怎么我竟会冲出这么句话来。

    “你算讲对罗!……”他并不生气,“等我明儿下了台,谁也不会买账。”

    这是好机会。我本可以插嘴:“现在人家就买你的账了么?”接上茬,正好把
这一阵子的委屈细细诉说一遍,把伍玉华之流好好损一顿,但是话到舌头上又编了
回去,甚至责怪自己这种念头无聊。我怎么也学不会这一手……真有点不可救药。
我不觉脸红了一下,讪讪地说:“您怎么尽讲下台以后的打算。”

    “无法逃避的规律呀!”老书记给我冲了一杯茶,把转椅转到了与我面对面的
位置,“省委根据中央的精神,要加快调整领导班子的步伐。…上次我和你到石母
湖去的时候,还说要帮你点一把火呢!现在看来……来不及了。”

    我从他声音里听到一种苍凉之感。

    这种感觉很快从他的声音里感染到我的心里。一种孤独感同时袭到我们两人身
上。我本来想好,把我对许屏案件的调查,扼要地向他汇报,但是在这种气氛下,
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切都由我担着吧,这种时候。应该讲点值得高兴的事儿。

    我还没有想出恰当的话题,李燃同志又讲起了石母湖。

    “我在北京和省里,逢人就讲石母湖,我还请几位作家和摄影家秋天到湖上看
看。石母湖应该开辟成为第一流的旅游地!旅游这个玩意儿,我们过去把它当成资
产阶级的奢侈品,太愚蠢!其实孔老夫子就提倡过:暮春时,春服既成,童子五六
人,冠者六七人,有歌有舞,活泼得很呢。我也是这年把才开了点窍,现在世界上
第一流的发达国家,第三产业的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份额越来越大。我们过去把服
务行业看得太狭窄。要让石母湖敞开怀来,迎接全中国和全世界的游客。你们搞的
那个方案,我还觉得小家子气了一点。西德的那个什么公司,兴趣大得很,连北京
的旅游总局都晓得了。我和他们讲了,他们也该拿出点钱来……”

    我听着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一反稳健的常态,讲得兴奋之极,甚至表情都有点
夸张,不但引不起共鸣,反而觉得这种过分夸张的声调正是为了掩盖他即将离任的
惆怅。他此刻的兴奋,虽然不勉强,但多少带点造作。他自己也会感觉的,只要话
音一停,这室里本来苍凉的气氛会更加浓起来。这种暂时的热烈,不过是从暮霭里
硬撑出来的夕照,画家决不会用灿烂的色调来涂抹它的。

    我甚至觉得这是他对我的一种挖苦,虽属无意,但放在这当日讲石母湖的规划
太不恰当了。他既然从省里来,而且回到市委已大半天,难道还不知道这个规划—
—小家子气也罢,大手笔也罢——已经和我没有多少关系了。伍老太太决定暂缓,
伍公子釜底抽薪,这些变化难道他会一点也不知道?!不解决这些实质性的问题,
空谈石母湖的美,第三产业的重要,又有何用?而要我来开口,硬争回这点权力,
不也是无趣和无聊么。

    趁他的话告一段落,我匆匆忙忙找个借口告辞,我忍受不了这种近乎戏剧性的
场面,尤其是把悲剧当作喜剧来演。我怕听他在讲话时不断插进去的干涩的笑声。

    我刚站起,老书记摆摆手。“再坐坐。”

    他的声音更加苍凉,他已怕孤独了。难道我仅仅是为了陪他来消磨孤独的?可
是那仓促的告辞,也的确伤了他心,我犹豫了。

    他终于问道:“许屏的老婆和你讲了……”

    “嗯!讲得十分详细。”

    “很好!……”这潜台词我听得懂,“……我没有勇气听她讲……”

    已经接触到我最怕触及的事的边缘。但我舌头一转,话又拐过弯去。“朱竞芳
很感激你。”

    他点点头。沉默了半晌。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他脸上的皱纹变深了。埋藏一种我从来没有见
过的表情。我说不清这是那一类表情,

    “你问清楚许屏为什么行凶的缘由了?”

    “我想你早已知道了。”

    “我是问你自己的调查结果。”

    “我相信她讲的都是事实。”

    “你相信许屏所以行凶的心理是合乎逻辑的么?”

    “你为什么不敢回答?”

    我立即想到,挑拨者是决不会放过老书记的。我之成为他的眼中钉,不就因为
这座还没有倒的靠山!我望着这张肌肉已松弛的脸,望着他躲闪我又咄咄逼人的目
光,这几天的积怨和怒气一下冲上了脑门。

    “你不必问我!”我声音变粗了,“李燃同志,我和朱竞芳的谈话都被人窃听
在录音磁带上了,他们迟早会放给你听的。……”

    “晤?……”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粗粗的结。

    “你不信?这是事实。”我把发现那个话筒的始末统统讲给他听了。我再也憋
不住,连不成句的话象控制不住的洪水,漫无边际地乱淌。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我
把朱竞芳描述的许屏,把许屏如何从一种悲天悯人的性格变成杀人凶手的经过统统
讲了出来。“……我希望窃听者更加有种一点,把那几个钟头的录音带全部放出来,
放给我们市委的全体委员们听听,放给那些自己被玷污了,却不敢声张的人听听,
不都是因为一副纸铐……”讲到纸铐,我楞了,我后悔不已……我本来是下决心在
老书记面前决不提那张挖了两个窟窿的纸的……但话既出口,已收不回来。“……
李燃同志,我并非慧眼,并非事后诸葛亮。如果在那时,我自己恐怕也会老老实实
把手伸进那两个纸窟窿里去的。但我还不致于到现在还把肉麻当有趣,把耻辱当光
荣,从这两个纸洞洞里,难道我们还没有看到一种可怕的危机……”

    我的嗓子哑了,眼睛已被泪水模糊,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等着他的批评。我的话已经出了格。

    啊!他也已老泪纵横。老人的眼泪是能水滴石穿的。我茫然,后悔不已,我怎
么能在这样一位长者面前如此铁石心肠。

    “……是的。……”老书记的声音哽哽咽咽。但是凝重的。

    他从椅上站立起来。“你们毕竟。……”他没有抹掉眼泪,任着它在眼眶里打
转转。

    我惶悚万分。假如他讲出来的是“……毕竟太嫩。”我也完全失去辩解的胆量。
但他讲出来的是:“……毕竟比我有勇气。我已经深深感到了……我们在破坏一个
旧世界的同时又把旧世界的许多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你不要替我开脱,更不要
安慰我。一副纸铐,厉害啊!一直铐在我的心上。连一副纸铐都不敢挣脱的市委第
一书记,能领导好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么?……四化,那是要挣断多少副旧的体制的
镣铐……”

    我忽然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条件反射,一步跨到窗口,撩起窗帘,想看看有没
有黑色的钢丝网小球之类的东西。

    “录音?窃听?都没有什么可怕……我早该在整党的学习会上解剖自己了。”

    在这一刹那间,我理解了刚才还摸不透猜不准的老书记的神色。我想起洪工的
话:“历史……下一页总沾着上一页的油墨。”我面前的这位长者,终于把自己的
历史翻到了新的一页。多么沉重的一页。几乎沾着几千年的油墨。

    石母湖的开发计划总算进入实施阶段。

    伍老太太批示的暂缓的确是缓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抹掉她的面子——人家毕竟
也是即将离位的老干部,她也有她的孤独和悲凉。虽然儿子在身边……

    承蒙老书记的亲自出马,公检法各个环节也都已疏通。他们同意对许屏案件进
行甄别……并且批准,在甄别期,先保释出来,借调到我这儿来。

    在新旧更迭的时节,能把事情办到这个程度,已经算顺利了。我拿了劳改管理
总队的公函,打算亲自到海阳县把老同学接回来。临走,想着给李燃同志打个招呼,
走进市委大楼,在他的大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似乎在开什么会,我踌躇了一下。

    秘书坐在门口;看见我,悄悄说:“老头儿正和几位老干部座谈,你进去听听
吧。”

    我想了想,缩回了已经迈进门的脚。

    从门缝里,我听到李燃同志平时说话时节奏缓慢的声音。

    “……就说我自己吧,体力和精力都不可能再来领导这场改革了。我能对改革
还做点贡献的话,只能是总结自己的功过,尤其是过,以此证明这场伟大的改革是
非进行不可的了。大概在座诸位,都可写出一本非改不可的历史……比如说,我们
连敌人的铁镣铁铐都敢挣断……却在‘文化大革命’中,有的人被一张纸、两个洞
就铐得一动也不敢动……难道当时我们心里都真认为这是忠于党,忠于革命,……
如果这也叫做忠……国际歌的第一句还有什么意思?!做这样的党员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历臾不总结总结……没有脸见马克思呀!……”

    我不敢再听下去,老书记的嗓音又有点哽咽了。……唉!是不是大刺激了他……

    在门口,我刚要跨进汽车,只见朱竞芳面无人色地奔来,上气不接下气。“许
屏,他死了!……”

    象一盆雪水淋进我的脖子里,我浑身冰凉。我望着她扭得很难看的脸,干得发
焦的眼睛,以及嘴边挂着一丝似哭非哭的长长的纹路。

    我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开这样的玩笑太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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