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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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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找我谈话。我以为什么大事,一路走一路紧张,谁知一进那屋子,赵锡平关了门
就退出去。”她从来没向儿子讲过这些,今天破例谈起,也许是因为儿子要走了,
她有些激动,并由此想到了这个家庭的形成史,“我一看,是你爸爸一个人在里面,
他一脸胡子,两手搓来搓去不知道要干什么。突然他就冒出一句话;‘怎么样,我
们结婚?’我吓了一跳,我说我是来打鬼子的。你爸爸以为我没听懂,又重复一遍:
‘我是说我们结婚,你愿不愿意?’我说不愿意。谁知他一听就火了,拔出手枪说
要枪毙我。我一看,干脆豁出去说:‘旅长,枪是打鬼子的。’没想到这话还真顶
用,他真的收起手枪,说了句“走吧走吧’,就自顾看地图了。我拔腿就跑,边跑
着才感到害怕。”苏立笑起来。

    儿子也笑起来:“妈妈,你们那个时候根本不懂谈恋爱吧?”

    “就是,要么愿意,要么就不干,你爸爸他们那些人,想法就这么简单。”

    “可后来你还是跟他啦,”儿子说,“是不是赵锡平后来又拉皮条了?”

    “哪里,再没人对我说过他,他也再没来找过我。过了一年,打陈庄时,他左
腿负伤,送到后方医院(其实就是老百姓家)治疗,恰好我管他。我听说他是因为
深入到前线才挂的花,又听到了好多关于他英勇善战的故事,心里对他挺敬重;看
他手术、换药时,连哼也不哼,想起上次的事,更觉得过意不去。他一开始还不理
我哩,装作不认识我,后来见我对他照顾特别好,渐渐地火气也消了。有一天,我
去给他换药,他突然掏出一支‘51型’钢笔说:‘喂,你们知识分子用得上,拿去
吧!’我一听,顿时就翻肠倒肚了,我问他:‘许旅长,你可有对象了?’他摇摇
头,我说:‘要是你还愿意,我……我也愿意。’他楞了,说:‘真的啊?你不怕
我成个瘸腿佬?’我说不怕。”

    苏立的故事打动了儿子,爸爸妈妈也有他们谈情说爱的方式啊,尽管简单,却
很真挚。

    可苏立戛然而止,以后的事她不再讲下去,那些事仿佛不该再对任何人讲,只
该存在心里——当时,许基鑫一听她的话,便用那粗大的手紧紧地将她的手攥住了。
他说:“我早就讲过,我是非你不娶的。这钢笔我从那一次一直揣到现在。”

    她落泪了:“你伤好了我们就结婚,”她说,“我会对得起你的。”

    可是许基鑫只做了两天的郎君就又上前线。去了,分手的时候连头也没回。从
此,他再也没有温存过她,只是偶尔才想起让警卫员给她送点战利品,或者偶尔在
行军路上遇见她,塞给她一把不知能不能用的边币。倒是赵锡平常常问寒问暖,让
警卫员送衣物,把她当嫂嫂待……

    “妈妈,”儿子打断了她的思绪,“要是明天赵锡平叔叔和她的女儿都来该多
好。”

    苏立有些吃惊,儿子正和她想着一个人,可儿子居然又一次提到要请他们赴宴。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尊重你爸爸的意见吧。”

    “爸爸为什么不能改变态度呢?”儿子又进了一步,“妈妈,你应当说服他。
我就能原谅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有过错误的人。”

    “你看你看,只顾讲话了,针都织错了。”苏立开始自顾数毛衣针了。

    可她总是数错,来回敬了好几遍还是不对,索性让儿子帮着数。儿子真的就替
她数针。她呢,却因为儿子方才的一句话,想起了文革中的事。

    是啊,儿子的话也许有道理,“文化大革命”是个非常时期,谁若说自己十年
前早知道,那是吹牛。但它的确又是块试金石,每个人都会在它面前显出本来面目。
有些人,也许一生都在准备迎接一个这样的关键时刻,可在一瞬间却迈错了关键的
一步,从而失去了友情、信任、人格……比如她苏立,她似乎从没有想到自己会经
历这样的考验,可她经受住了。她对丈夫的爱得到了日报……

    那是一九六七年第一次批斗许基鑫的大会上,造反派将她也拉上了台,那场面
回忆起来真叫人啼笑皆非。有个叫吴涛的科长站在台上,吓得连语录第一页第一段
都背不出了。造反派追问他一封“反革命信”,是谁指使他写的?他开始低声答道
是他自己写的。但禁不住会场一片喊叫和打倒许基鑫的口号声。等造反派再追问时,
他便改口抖抖瑟瑟地回答是许基鑫指使的。

    “这小子怎么吓成这样!”站在一旁的苏立心里说。

    一会儿,造反派要她揭发。她把头一抬,声音同平时一样镇定:“我没什么好
揭发的。我就知道许司令会打仗。”

    “不许你放毒!”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喊叫。有个打手几步窜上来,一巴掌将她
打翻在地。但她很快就站了起来。撩撩头发,还是把头抬得那么高,不管造反派再
问什么,再喊什么,再拳打脚踢,她一个字也不说了。

    晚上回到家里,她替丈夫洗去脸上的墨汁、颜料,换下身上的脏衣肌,替他揉
搓浑身疼的关节:“不要紧,老许。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跟到哪里,大不了回你
老家种地。我年轻,我千得动,我来养活你。”许基鑫一听这话,一把抓住了苏立
的手——这是他自从送给她那支钢笔以后,第二次这样深情地拉她的手。一对患难
与共的夫妻就这样手拉手坐着,久久地,久久地,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但苏立没法陪着丈夫了,第二天,造反派勒令他俩分开。还住在这个家里,只
是能闻其声,却无法见面。再后来,许基鑫被关起来,最后,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
押送到遥远的边疆去了。

    一九七五年元旦,许基鑫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重返A城。苏立一见他,泪水便
止不住地淌,第一顿饭,他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满满一大盘红烧肉。哦,这就是
她的丈夫!

    从那以后,许基鑫对苏立明显地温和了,有事总同她商量,而且常常让她拿主
意。“你们哪一个都要爱你们的妈妈!”他对儿女们说。

    但苏立一如既往地敬重丈夫,尤其尊重丈夫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儿子把毛线活递给母亲,不再发问。

    “铃——”电话铃响了,苏立拿起听筒。总机告诉她:军区总医院高干病房,
洪定国找许基鑫。

    “你请他等一下。”她对总机说,并不与洪定国直接通话,而是将话筒放在一
边,支使儿子:“上去看看你爸爸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就告诉他洪定国来电话。”

    许基鑫睡得太晚了,所以起得也迟。其实,他醒了有好一阵了,只是仍在闭目
养神。直到儿子进来,他才睁开眼。

    一听说是洪定国来电话。他忙要总机将电话转到楼上来。洪定国说有急事找他,
他立即表示马上就到。

                                   八

    如今,军区总医院的高干病房已成了洪定国的家。这个矮敦敦,鼻子有些发红,
满脸直率忠厚的将军,虽然看上去很健壮,却患有难以治愈的疾病。他切去了两叶
肺,从背脊里,时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桌上放满了稿纸。也许唯有回忆过去的战斗,才会使他那颗饱受创痛的心感到
一些安慰。《红旗飘飘》、《星火燎原》,还有好多战史组、编辑部都来信向他约
稿,同许基鑫相反,他是每约必应。他正一篇又一篇地将他从参加革命开始,一直
到抗美援朝为止的所有经历,写成大小不等的回忆文章,还认真地找人征询意见。”

    没有人陪伴他。一个小时前,他的夫人刚刚离开——然而,这个四十多岁白白
胖胖唱越剧的女人,绝不是来照看他、来安慰他的。自从他病了以后,这女人几乎
三天两头来,每次必哭必闹,必叫必骂:“你活过今年,还活得过明年吗?你这老
不死的!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呀!”有一次,洪定国正在吸氧,她拔了他的氧
气管,非要他答应一个什么条件不可。把洪定国憋得脸色紫青,只好“投降”。那
情景实在让医生护士们看不下去,今天上午见她又来,就把洪定国藏在另一间病房
里,谁知她竟一间一间病房挨着找,最后找到一间锁着门的,断定洪定国在里面,
便又是捶门又是跺脚,那模样比她在舞台上演的泼妇还要劲头十足。医生只好去找
保卫部门,才以扰乱病区为理由将她撵走。等洪定国从那间房子里出来,已经大汗
淋漓。

    “唉,真是自作自受!”他自言自语。

    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故的。那个一生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女人给他留下了一
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留下了一笔靠精打细算存得的为数不少的款项。他流着泪送走
了她的遗体,又接回了她的骨灰,安放在家里为她专设置的灵堂中。

    可是,妻子的骨灰未寒,确切地说,那灵堂设了不过两个月,洪定国却已经从
悲痛中解脱出来,堕入了新的情网——那是个自称还是位老姑娘的女人撒下的。

    这敦厚的男人眉头舒展了,尽管外面议论纷纷,可那位老姑娘不可抗拒的诱惑
力抵挡了一切干扰。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件黑丝绒大襟夹袄。显得十
分端庄,两只乌溜溜含笑杏眼,泛出了万般妩媚。洪定国一看就有点眼花缭乱,仿
佛一个饿汉突然见到一只肥硕喷香的烤鹅。他立即决定要再次同她见面。

    几天后,这女人又来了,这一回,她换了一套洋式行头,就象她在舞台上时而
是莺莺时而又是白蛇。从那件一字领的粉红色羊毛衫里,袒露出圆滚滚的脖子,从
那条薄花呢灰色西服裙下,伸出了光溜溜的小腿。

    这装束让洪定国惊呆了,他的脑海里忽闪出前妻的身影,她本分而朴素,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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