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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散文随笔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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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一样。密码很快就会出现,我们两人之间新的密码,需要
等待……这是一个秘密。它刚刚到来……我与我父亲之间就有一个密码。”

    作为一位作家,博尔赫斯与现实之间似乎也有一个密码,使迷恋他的读者在他
生前,也在他死后都处于科达玛所说的“需要等待”之中,而且“这是一个秘密”。
确实是一个秘密,很少有作家像博尔赫斯那样写作,当人们试图从他的作品中眺望
现实时,能看到什么呢?他似乎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他的叙述里转身离去的经常
是一些古老的背影,来到的又是虚幻的声音,而现实只是昙花一现的景色。于是就
有了这样的疑惑,从一八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到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之间出现过
的那个名叫博尔赫斯的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短暂?因为人们阅读中的博尔赫斯似乎
有着历史一样的高龄,和源源不断的长寿。

    就像他即将落叶归根之时,选择了日内瓦,而不是他的出生地布宜诺斯艾利斯,
博尔赫斯将自己的故乡谜语般地隐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也谜语一样地选择了自
己的现实,让它在转瞬即逝中始终存在着。

    这几乎也成为了博尔赫斯叙述时的全部乐趣。在和维尔杜戈-富恩斯特的那次
谈话里,博尔赫斯说:“他(指博尔赫斯自己)写的短篇小说中,我比较喜欢的是
《南方》、《乌尔里卡》和《沙之书》。”《乌尔里卡》开始于一次雪中散步,结
束在旅店的床上。与博尔赫斯其它小说一样,故事单纯得就像是挂在树叶上的一滴
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一个似乎还年轻的女人。博尔赫斯在小说的开始令人费
解地这样写道:“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

    这位名叫乌尔里卡的女子姓什么?哈维尔·奥塔罗拉,也就是叙述中的“我”
并不知道。两个人边走边说,互相欣赏着对方的发言,由于过于欣赏,两个人说的
话就像是出自同一张嘴。最后“天老地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
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为什么在“肉体”的后面还要加上“形象”?从而使刚刚来到的“肉体”的现
实立刻变得虚幻了。这使人们有理由怀疑博尔赫斯在小说开始时声称的“忠于事实”
是否可信?因为人们读到了一个让事实飞走的结尾。其实博尔赫斯从一开始就不准
备拿事实当回事,与其他的优秀作家一样,叙述中的博尔赫斯不会是一个信守诺言
的人。他将乌尔里卡的肉体用“形象”这个词虚拟了,并非他不会欣赏和品味女性
之美,这方面他恰恰是个行家,他曾经在另一个故事里写一位女子的肉体时,使用
了这样的感受:“平易近人的身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读者离开现实,这是他
一贯的叙述方式,他总是乐意表现出对非现实处理的更多关心。

    仍然是在和维尔杜戈-富恩斯特的那次谈话里,我们读到了两个博尔赫斯,作
为“我”的这个博尔赫斯谈论着那个“他”的博尔赫斯。有意思的是,在这样一次
随便的朋友间的交谈里,博尔赫斯议论自己的时候,始终没有使用“我”这个词,
就像是议论别人似的说“他”,或者就是直呼其名。谈话的最后,博尔赫斯告诉维
尔杜戈-富恩斯特:“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之中谁和你谈话。”
    这让我们想到了那篇只有一页的著名短文《博尔赫斯和我》,一个属于生活的
博尔赫斯如何对那个属于荣誉的博尔赫斯心怀不满,因为那个荣誉的博尔赫斯让生
活中的博尔赫斯感到自己不像自己了,就像老虎不像老虎,石头不像石头那样,他
抱怨道:“与他的书籍相比,我在许多别的书里,在一把吉他累人的演奏之中,更
能认出我自己。”

    然而到了最后,博尔赫斯又来那一套了:“我不知道我俩之中是谁写下了这一
页。”

    这就是怀疑,或者说这就是博尔赫斯的叙述。在他的诗歌里、在他的故事里,
以及他的随笔,甚至是那些前言里,博尔赫斯让怀疑流行在自己的叙述之中,从而
使他的叙述经常出现两个方向,它们互相压制,同时又互相解放。

    当他一生的写作完成以后,在其为数不多的作品里,我们看到博尔赫斯有三次
将自己放入了叙述之中。第三次是在一九七七年,已经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写下了
一段关于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故事,在这个夜晚的故事里,六十一岁的博尔
赫斯见到了八十四岁的博尔赫斯,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让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
感到是自己在录音带上放出的那种声音。与此同时,后者过于衰老的脸,让年轻的
博尔赫斯感到不安,他说:“我讨厌你的面孔,它是我的漫画。”“真怪,”那个
声音说,“我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这个事实使两个博尔赫斯都深感困惑,
他们相信这可能是一个梦,然而,“到底是谁梦见了谁?我知道我梦见了你,可是
不知道你是否也梦见了我?”……“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是一个人做梦还是两个
人做梦。”有趣的是,当他们回忆往事时,他们都放弃了“我”这个词,两个博尔
赫斯都谨慎地用上了“我们”。

    与其他作家不一样,博尔赫斯在叙述故事的时候,似乎有意要使读者迷失方向,
于是他成为了迷宫的创造者,并且乐此不疲。即便是在一些最简短的故事里,博尔
赫斯都假装要给予我们无限多的乐趣,经常是多到让我们感到一下子拿不下。而事
实上他给予我们的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多,或者说并不比他那些优秀的同行更多。
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叙述,他的叙述总是假装地要确定下来了,可是永远无法确
定。我们耐心细致地阅读他的故事,终于读到了期待已久的肯定时,接踵而来的立
刻是否定。于是我们又得重新开始,我们身处迷宫之中,而且找不到出口,这似乎
正是博尔赫斯乐意看到的。另一方面,这样的叙述又与他的真实身份——图书馆长
吻合了起来,作为图书馆长的他,有理由将自己的现实建立在九十万册的藏书之上,
以此暗示他拥有了与其他所有作家完全不同的现实,从而让我们读到“无限、混乱
与宇宙,泛神论与人性,时间与永恒,理想主义与非现实的其它形式。”《迷宫的
创造者博尔赫斯》的作者安娜·玛丽亚·巴伦奈切亚这样认为:“这位作家的著作
只有一个方面——对非现实的表现——得到了处理。”

    这似乎是正确的,他的故事总是让我们难以判断: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还是虚构?
是深不可测的学问还是平易近人的描叙?是活生生的事实还是非现实的幻觉?叙述
上的似是而非,使这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

    在那篇关于书籍的故事《沙之书》里,我们读到了一个由真实堆积起来的虚幻。
一位退休的老人得到了一册无始无终的书:

    “页码的排列引起了我的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 ,接下去
却是999。我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
绘制的铁锚……我记住地方,合上书。随即又打开。尽管一页一页地翻阅,铁锚图
案却再也找不到了。”

    “他让我找第一页……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
白费劲,封面和手之间总有好几页。仿佛是从书里冒出来的……现在再找找最后一
页……我照样失败。”

    “我发现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簿把它们临摹
下来,记事簿不久就用完了。插画没有一张重复。”这些在引号里的段落是《沙之
书》中最为突出的部分,因为它将我们的阅读带离了现实,走向令人不安的神秘。
就像作品中那位从国立图书馆退休的老人一样,用退休金和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
《圣经》换来了这本神秘之书,一本不断在生长和消亡的无限的书,最后的结局却
是无法忍受它的神秘。他想到“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点是树林”,于是就将这本
神秘之书偷偷放在了图书馆某一层阴暗的搁架上,隐藏在了九十万册藏书之中。

    博尔赫斯在书前引用了英国玄学派诗人乔治·赫伯特的诗句:

    ……你的沙制的绳索……

    他是否在暗示“沙之书”其实和赫伯特牧师的“沙制的绳索”一样地不可靠?
然而在叙述上,《沙之书》却是用最为直率的方式讲出的,同时也是讲述故事时最
为规范的原则。我们读到了街道、房屋、敲门声、两个人的谈话,谈话被限制在买
卖的关系中……

    显然,博尔赫斯是在用我们熟悉的方式讲述我们所熟悉的事物,即使在上述引
号里的段落,我们仍然读到了我们的现实:“页码的排列”、“我记住地方,合上
书”、“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把它们临摹下来”,这些来自生活的经验和动
作让我们没有理由产生警惕,恰恰是这时候,令人不安的神秘和虚幻来到了。

    这正是博尔赫斯叙述里最为迷人之处,他在现实与神秘之间来回走动,就像在
一座桥上来回踱步一样自然流畅和从容不迫。与他的其它故事相比,比如说《巴别
图书馆》这样的故事,《乌尔里卡》和《沙之书》多少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现实的
场景和可靠的时间,虽然他的叙述最终仍然让我们感到了场景的非现实和时间的不
可靠,起码我们没有从一开始就昏迷在他的叙述之中。而另外一些用纯粹抽象方式
写出的故事,则从一开始就拒我们于千里之外,如同观看日出一样,我们知道自己
看到了,同时也看清楚了,可是我们永远无法接近它。虽然里面迷人的意象和感受
已经深深地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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