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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欧阳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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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二姑娘陈文娣和她邻居何家大少爷何守仁虽是同学,在学校里一向很少说话。因为何守仁身材矮小,女同学们都瞧不起他。哪怕他有钱,穿得漂亮,也无济于事。只要她跟何守仁在一块儿说上三句话,女同学们就要公开取笑她。平时在图书馆里,在运动场上,甚至在校园之中,就是何守仁跟着她跟上一两个钟头,没机会说一句话的时候,也往往是有的。有一天,他们又在校园里碰上了。陈文娣瞅见四周没人,就对何守仁说道:
  “何君,依你看起来,人类的灵和肉是互相一致的呢,还是互相反对的呢?拿咱们三家巷里的小怪物周炳来说吧。他的漂亮是大家公认的了,可是他的灵魂就聚讼纷纭。如果灵肉是互相一致的,他就应当是个好人;如果是互相反对的,他就应该是个坏人。何君,请你指教我。”她一面说,一面热情地笑着。她的头发是棕色的,眼睛是棕色的,脸也是棕色的,全身就像一团棕色的烈火一样。何守仁望着她,好像被她烤熔了似的,既不会动弹,也不会答话。陈文娣看见他这样狼狈,用一种自我欣赏的声音笑着、笑着就走掉了。何守仁十分后悔。为什么平时胡思乱想,倒什么话都想得出来,到了该用上它的时候,却连一句也不见了呢?他后悔得直揪头发。后来他把陈文娣的话仔细想了又想:“人类灵肉互相一致?对,她说得对,是一致的。小怪物周炳?为什么把那小王八蛋叫做小怪物?是了,这是喜欢他的意思。不然,为什么说他的漂亮是大家公认的呢?对,喜欢和漂亮也是互相一致的!”最后,他从那段话里证明了许多东西。他证明了陈文娣认为周炳是好人。他证明了陈文娣要求他帮助周炳。他证明了陈文娣对他说这段话是对他一种感情的表示。因此,他也认为周炳是好人,又逐渐对他喜欢起来。他觉着这样才配得上跟陈文娣互相一致。过不几天,他就对他爸爸何应元提出建议,要周炳到他们乡下震南村给他家放牛去。何五爷说:
  “他不偷别人的东西么?”
  何守仁辩白道:“不!哪有这回事!事实证明了他是好人!”
  何应元见儿子这样说,就点头答应。周铁和周杨氏看看没有别的去处,也就将将就就。等乡下有管账的出来走动,就把周炳带回震南村去了。那管账的人叫做何不周,胖得跟一只肥猪一样,年纪四十多岁,和何应元同年,论辈分却是何应元的族叔,大家都管他叫“二叔公”。震南村离省城四十里,走路可以去;坐一段火车,走一段路也行。可是这位二叔公却连一步路也不想走,雇了船去。上了船,也不教导周炳,也不和他说话,只顾呼噜呼噜睡大觉,好像把周炳忘了似的。周炳也乐得他不来打扰自己,拿起桨就帮船家划船,一路上经过许多村庄河汊,浏览不尽的花果树木,棕榈桑麻,十分开心。到了一个清幽僻静、树枝都低低垂在水里的渡口,船家把橹一拐,船靠了一条矮矮的围堤,到了震南村了。这震南村是一片浮在水上的沙洲,虽在初冬,还是林木葱茏,鸟声不绝。那千顷的良田,一眼望不到头,如今刚割了晚稻,雀鸟成群,到处觅食。这里的土地,有一半是何应元家的。除批给佃户耕种之外,他家留下最好的二百多亩水田,雇了十几个伙计,自己耕种。周炳就早出晚归,给他家放牛。
  在那一百几十家佃户之中,周炳最喜欢胡源那一家人。胡源今年已经五十岁,他的老婆胡王氏,今年四十三岁。他们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胡柳,今年十二岁;大儿子胡树,今年十岁;二儿子胡松,今年八岁;二女儿胡杏,今年才六岁。胡源是何应元大太太何胡氏的远房哥哥,原来祖上也留下几亩薄田,勉强得个温饱。只因后来娶妻生子,天灾人祸,家业都败了。算是凭着大太太的面子,何不周问准了何应元,免了他的押租,批了几亩田给他耕种。儿女都还年幼,只靠胡源跟胡王氏下田,干一顿、湿一顿地糊弄着。胡源做人,老实忠厚,因此常常照顾周炳,替他洗洗缝缝,有汤水凉茶,也叫他来喝上一口半口。孩子们见他是省城来的,见识多,阅历广,也经常围着他问这问那。不论是三家巷里何应元家的大房、小房争吵,是陈万利家的奇闻怪事,或是青云鞋铺少东家林开泰的荒唐无耻,还是济群生草药铺的伙计郭标的阴险毒辣,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儿。对于区桃的颜容天资,他们非常心爱,都想看看这个美人。对于周炳的光荣经历,他们更是羡慕得不得了,觉着哪怕碰上一件那样有趣的事儿,也不枉活过这一辈子。不多久,周炳就成了他家的熟客;再过不多久,周炳跟他们简直就成了一家人一样了。
  冬天没事,何不周就叫周炳去打扫谷仓。有空闲的时候,周炳就上胡源家玩儿,学一点刮风下雨、种植收藏的本事,还帮他们挑水担粪,种些菜蔬萝卜。有一天天阴下雨,十分寒冷,胡源家没米下锅,一家大小都在发愁发闷。周炳舂了一天米,十分乏累,就披了一件蓑衣,上胡源家里去。这时已经半后晌,冬天天短,家家户户都烧灶做饭了。周炳推开胡家大门,一面脱去蓑衣,一面大声叫道:“阿柳,阿柳!”一家人都在神厅里,可是没有人答应他。胡源躺在神厅灶台对面的木板床上,像睡着,又像醒着。胡王氏坐在床边,只顾低着头缝补破烂。胡柳坐在神像前面一张竹椅上,好像浑身无力,懒得动弹。只有胡树、胡松、胡杏三个人坐在地上玩“抓子儿”,倒还显得热闹。周炳起初不知怎么才好,后来走到灶台前面,用手摸了一摸,灶是冷的,就说:
  “怎么,大爷,还没做饭?”
  “不饿!”胡源好像赌气似地回答了,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炳看见胡源今天神色不对,其余的人又都不开口,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就悄悄坐在一张矮凳上,再不声张。过了约莫半袭烟工夫,胡源又说起话来了:“阿炳,你今天干什么活来了?”周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没做什么,舂了一天米。”胡源说:“给谁舂的?给二叔公舂的么?”周炳说:“不,给五爷自己舂的。快过年了,那边只管催着要送米去。”胡源说:“省城没米卖么?怎么买来吃还不好,倒要家里送去?”周炳说:“大爷,你可不知道。五爷吃那安南米、暹罗米、上海米,都不对口,只爱吃家乡米。”胡源兴致来了,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意气自豪地说道:“真是的!那安南米、上海米、暹罗米,不管怎么说,就是没有咱们家乡米好吃。可是拿到碾米厂里,叫人家碾一碾也就行啦,白白地自己忙着干什么!”周炳说:“那可不呢!五爷全家大小,都不吃机器米,嫌有一股洋油味儿。要自己舂的米才吃。”胡源还在揣摩何五爷全家的脾胃,胡王氏在一旁听着,已经十分不耐烦了,她插嘴道:“你少管些闲事吧!人家爱吃什么米,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先搞点吃的回来,把孩子肚子塞饱了再说!”胡源泄了气,摊开两手说:“那有什么法子呢?米是没有了。借也借不来了。要么,像今天早上一样,再吃一顿煮萝卜吧!”听说又吃煮萝卜,胡王氏不做声。胡树、胡松、胡杏一齐嚷道:“爸爸、妈妈,我不吃煮萝卜!不吃煮萝卜!吃番薯吧!吃番薯吧!”胡柳年纪稍为大一点儿,比较懂事些,她知道番薯也没有了,只在一旁垂泪。外面凄风苦雨,飘着洒着,滴答不停。胡王氏想着、想着,就也哭起来道:“割了禾才几天?就没了米了!几时才到得明年?几时才又割禾?人家过年吃鸡、吃鸭,吃鱼、吃肉,咱们就光吃萝卜?就是光吃萝卜,你也吃不到正月十五呀!这样的日子,你可叫人怎么过呵?还不如死了得好!死了倒干脆!免得来一月盼不到一月,一年盼不到一年!”
  周炳听了,知道他们没吃的了,也没说什么,披上蓑衣就往外跑。跑到厨房里,看见大师傅正在埋头埋脑做饭,他拿起一个饭碗,在米缸里舀起了四碗白米,一个衣兜里装了两碗,足足有两斤来重。谁也没有看见他。舀了米,他又披起蓑衣,一口气跑到胡源家里,脱了衣服,把两口袋的米都倒在一个筲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孩子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围过来看,口里不停地嚷着:“有米了,有米了!有饭吃了,有饭吃了!”胡王氏也放下破烂,跳下床来,端起筲箕就要往锅里倒,叫胡源一手把她拦住道:“慢着!”随后又问周炳:“好孩子,你这些米是什么地方弄来的?”周炳扯了一个慌,说:“是舂米的时候撒出来的。”胡源不相信,又说:“没有的事儿!舂米怎么能够撒出米来呢?”胡王氏急了,一把推开他的手道:“管它是舂米的时候撒出来的,还是撒米的时候舂出来的,反正咱吃了再说!”说着就把一筲箕米簌簌地倒下了锅里,放了水,又拿几个大萝卜切了放进去。几个孩子人多手脚快,噼哩啪啦地生了火,一会儿就闻到喷香的饭味儿了。大家叫周炳吃,他不吃。看见他们吃得那样香,他的嘴里不由得也跟着香起来。第二天天晴了,更加寒冷。周炳在舂米的时候,先把一些米舀出来藏好了,待舂完了米,做完了其他的事情,就把那些米拿出来,装在贴身的衣兜里,外面用破棉袄盖着,朝胡源家里走。胡源不说话,只是不肯要。周炳拿手一把一把地将米掏出来,放在筲箕里;胡源又拿手一把一把地将米抓起来,往周炳口袋里送,嘴里一个劲儿直说:“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米撒了不少在地上,隔壁的鸡就两个、三个地跑进来抢着、啄着。周炳没办法,只得对那年方六岁的女孩儿胡杏说:“走,咱们外边玩儿去。”到了外边,就把米塞在胡杏的衣兜里。以后,周炳就老是使这个法子,一有空,就来找胡源的孩子们玩耍,乘机把些雪白的上等丝苗米,不是塞在胡杏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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