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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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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他探身向前,从桌上取了今晨北辰泓摆放在碗上的一双竹筷,一手搭上椅背,一手持筷叩上酒盏边沿。酒杯发出清脆的鸣响,杯中清液随着节奏宛转荡漾,映在玉阶飞的眸子里,好似桓娥冰魄振袖而舞。
  玉阶飞醉得彻底,似乎已忘了北辰兄妹尚在身边。他清澈的眼底逐渐迷蒙,手指微微颤抖,竹筷落下沾到杯中琼浆,敲出的节奏却仍是有条不紊,细听之下,正是一曲《鹧鸪天》。他就着手底乐章断句,大笑起来,漫声吟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北辰胤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半阙,低垂下眉眼,和着他的声音一起把词念完:“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好个几曾着眼看侯王!”
  “呵呵,好个且插梅花……醉洛阳……”玉阶飞的声音越来越轻,眼见北辰胤举杯相敬,起身伸手去接,尚未触到酒杯,手腕骤然一软,人便轻飘飘地向后倾倒,好似不胜酒力,欲要乘风而去。北辰胤惊呼一声“玉阶飞”,即刻伸手去扶,不小心碰落了玉阶飞斜插的发簪,坠在地上发出一记悦耳的清脆声响,碎落成无法拼接的星星点点。玉阶飞的长发于是铺泻开来,淌满了北辰胤的整条手臂,好像月色下不知深浅的山涧暗泉,静默起伏,散着莹华幽光。
  “玉阶飞。”北辰胤又平静地唤他一句,北辰泓在旁叫了一声“阶飞”,想要走到近前,才迈开一步,便重重跌坐在地上,泪水连成直线,哭不出声音。
  秋日里的阳光带着冷意,明媚满目。林里沙沙的穿梭过身形轻捷的飞鸟,翅膀尖上染了竹青,将天空分割成蔚蓝蔚蓝的小块,支离破碎。空气里带有渡寒青的脉脉酒香,提醒主人还差最后一杯酒尚未及饮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原来的金陵玉阶飞,冷眼看功名,笑叹红尘事,鬓角耳侧竟连一缕白发也无,就连醉酒不支,也要这般出其不意随心所欲。北辰胤俯下身去,耳畔传来女子竭力克制着的啜泣声音,辨不清东西远近。他已经听不到玉阶飞的呼吸,却能见到玉阶飞嘴唇轻动,仍在说些什么。他将耳朵凑近,气若游丝之间,终于还是听见了溢出唇畔的最后一句。那句话清晰镇定的不像是临别言语,仿佛云雀一样,惊鸿一瞥间隐入高天,永不回转。
  “王爷……珍重……”
  北辰胤本能想要再回答些什么,哪怕几个字也好,却知道那个人再也听不见了。他抱着玉阶飞,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尖一篷热气猛然涌上炸开,随后化作茫茫一片,在眼前悠悠飘散,仿佛一夕之间天地中落满白雪,梅花开遍。他抬头四顾,见到泓,见到翠袍,见到羽扇,见到竹林,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当初遇见时候的样子,那个同他击筑长歌醉笑千场的少年又在哪里?

  十三 空山

  霜降那一日,北辰元凰下朝后同江仲逸商议完毕皇城内的禁军调度事宜,同他一道走出书房。江仲逸正要出言请退,便见有人送来萧然蓝阁的书信呈上。元凰当着江仲逸的面拆开阅读,一目十行看得很快,不时点头称是。江仲逸见皇帝并不避讳自己,出于对同僚的关切询问道:“玉太傅有何吩咐,臣下即刻去办。”
  “无甚紧要之事。”元凰答道,将信纸仔细迭成原样,插回信封:“他说新的龙脉已经生成,还有些小事要同朕说明——朕这就要去萧然蓝阁。”
  江仲逸点点头,行礼退下。元凰按照旧时习惯,换上宝蓝色的团龙对襟常服,独自一人前往萧然蓝阁,一眼见到人去楼空,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他在外堂坐下,选的还是能看到竹林的位子,把另一张椅子留给玉阶飞,慢慢地抽出那封信用双手展开,见到信上第一句里写着“臣玉阶飞叩别吾皇……”
  御书房外当着江仲逸的面,他只读到这一句便停了下来,随后目光在信上扫来扫去,尽在边角空白处停留。现在到了萧然蓝阁坐定,他才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地把信读完,就连句末的标点也不肯错过,就像幼时临窗读书那样,认认真真地将每段综意归纳概括。——“天宫龙脉积郁,赤城只得暂抑龙气,……皇朝内忧外患不断,众人皆仰一朝之变。……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析,仰祈圣鉴事。……”这段之后便是留计百条,事无巨细一一写来。信中字迹起初清健峭劲,越近结尾越是潦草软弱,多有涂改错字之处,被一团团或浓或淡的墨迹匆匆遮盖,好像留信人思如泉涌,虽然落笔如风却还是跟不思考速度,只能先记下几个断句要点,想要回去修改却又没了时间。
  “真是的”,元凰看着信想,“老师何必同朕那么生疏,就连最后一封信,遣词用句都要严守君臣之礼。他大概是想同皇姑一道走,却又何苦瞒着朕……”他蓦然生出一股被人误解了的委屈,信笺上涂抹的墨团在眼前化成片片乌云压境,把外头天空遮得黑了,在元凰心口也留不下一点亮光。他不服气地抬头,四处张望,孩子似的撅起嘴巴。往常碰上这种情况,不论元凰是真得一筹莫展还是无理取闹,坐在对面的玉阶飞都会出言轻声抚慰,目光柔和宽容得好像一曲袅袅笛歌。元凰又在萧然蓝阁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气闷,起身把所有窗户销得大开,迤逦金风打着旋儿,蜂拥而入,将桌上轻巧的信纸卷起挂在空中。元凰一动不动坐着,眼看信纸被风越推越远,直到快要刮出了窗外,才突然醒转似的跳跃起来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信笺抓住,压在两只手掌中间。他怔怔地站在窗口,感到有凉风钻入了紧束的箭袖,耳中传来竹林外不远处闹集里的喧哗嬉闹,踮起脚尖也望不见人影。
  通往玉阶飞卧室的门大敞着,榻上收拾整齐,钩好了纱帐。纸墨还是放在原来位置,小毫洗净了挂在笔架。元凰走过去,将毛笔依次取下握在手里,想要猜出玉阶飞是用哪一支写完了他手中的长信。最后他拿过玉阶飞常用的湘竹留青管紫毫,嗅到笔尖上若有若无的墨香,神使鬼差地举起来放在耳边,闭上眼睛。恍然间他听到有声音在唱一首前人古句,被风搅乱了唱词,只能辨出其中一段:“四面春寒,暮烟深浅。征鸿过眼,行人不见。”歌咏的声音清越疏懒,半合半乱着节拍,明明是他所熟知的,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他正在凝神沉思,忽觉得耳畔声音蓦然清晰,好像唱歌之人就在他的身后。他屏住呼吸,猛然转过身,大喊了一句“老师”,空落落的嗓音跌下来,无人接住,摔碎了一直被风送进竹林。他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觉得眼睛生疼,脸上冰凉一片,疑惑地用手去摸,却没沾上一点水汽。
  元凰按玉阶飞信中嘱咐,没有将他的死讯公开,每日照旧上朝下朝,便是贴身的宫女太监也没瞧出反常。他并非刻意压抑伪装,而是在心底深处始终不曾觉得玉阶飞已经死去,他的时间仿佛还停留在接到绝笔书信的前一刻,正耐心等待着太傅远游归来。北嵎自元凰登基以来便是大事层出兵荒马乱,直到如今才勉强算得安定,其时边疆稳固,乱臣被逐,龙脉迁移完全,迁都势在必行,朝中大臣皆以为尘埃落定,都翘首期盼皇帝入主新都,重现天朝威仪,便是元凰也放慢了防备心思,调回大部分在外搜寻刺客同北辰胤行踪的禁军,只命令刑部继续察探刺杀太后的凶犯。他采纳江仲逸的建议,收回了皇城内一半的禁军兵权,剩下的一半重新打乱编制,交给北辰望与铁常焕共同掌管,又在城外增派了两队骑兵巡逻,日夜不辍。
  元凰以为这样的安排足够周全,因此当他趁着批览奏折的间隙走出书房稍事休息,却见到北辰凤先持剑孤立中庭的时候,难免惊讶万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确定他的身份,又见书房外的守卫宫人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下明白了大概,嘴角牵起玩味的轻蔑笑容,脸上不减天子骄纵。“小小贼人,胆子倒是很大,”元凰道:“竟敢私闯禁宫。”
  “北辰元凰,你看清楚,这里已再不是你的皇宫。”凤先不理他的激将,明锐的目光锁住元凰:“阴谋败露,你已众叛亲离,曾经犯下的罪孽,总有偿还的一天。”他说话时候正气凌然,卸去了琴师装扮,只穿一身简单的冷白袍子,在襟口镶着精致的花青衮边,衬上温和不减英气的眉眼五官,看来好像是微服出行的官家子弟。元凰听了他一翻说辞,嘴角的嘲讽越发扩大,眼看就要笑出声来,却见到不远处廊柱后头转出三个人影,渐往二人站立之处围拢。
  元凰瞬间收了笑容,目光一转,折出煞气。“大皇叔,二国舅,铁将军”,他出声唤道:“你们竟然协助一个来历不明的贼人,逼宫篡位?”
  “你真以为逐出三王爷,害死大姐,便再没人知道你的身世?”长孙护虽是常年信佛,此时亲人被害也忍不住怒上眉梢:“大姐临去前手书一封说明当年换子真相,托凤先转带给了大王爷。她视你如同己出,你却性如豺狼,令人齿寒!”
  “哈,她若视我如同己出,二国舅手上这封书信又是哪里来的?”
  “你!……”长孙护气得脸色发青,北辰望示意他冷静下来,沉声道:“元凰,换子一事罪在三弟,不能怪你。但你霸占帝位,谋害太后,实是大逆不道。今日守备的禁卫是我旧部,已被我换走。你若缚手就擒,我们会替你向新皇求情。”
  “新皇?”元凰冷笑着反问,提高了声音:“朕自四岁上晨起读书,午后习射,每日复至深夜,未尝一刻得闲,十二岁前,便能熟诵儒家十三经。在上书房二十年里,无一日不与诗书相砥砺。自朕得登大宝,朝中、边关,动乱不息,然税收不减,野无哀民,更不曾听闻何处有出生行伍者不满朝政揭竿而起。”他停顿一下,直指凤先,眼见其他三人的脸色越发难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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