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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相约一起去都罗寨。他们租用客栈老板家的面包车,共同分摊车费。
出发的那天,天气阴霾,似有倾盆大雨的来势。但大家依然坚持前往。汽车由国道上的一条岔路口转入,进到路途崎岖的山林。
眼前,树林层层叠叠,漫空笼翠。微风浮过,有如起伏的云海。汽车沿着山脊上上下下。司机有很好的车技,前行,转弯,上坡都需要耐心。否则,一不小心便会葬生渊谷。路途上大家都凝神屏息。苏林打开车窗,不忍放弃窗外那场危险而绝美的风景。
在山林峡谷间穿回近一个小时,都罗才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一个住着土家族的古老村寨。入口处,竖着一块树桩做的广告牌匾:都罗,一个遗失在大山里的梦。
到处的黄泥土屋。竹林。荷花。古井。岩石。磨坊。碧色的田野。男人女人隐忍的眼神。这里和其他地方看到的湘西没有什么不同,依旧那么贫穷。只有身边追逐的赤脚孩童是活泼快乐的。他们用欣喜而警觉的眼神看着这些从外边世界来的人,希望给他们带来新的讯息和进步。他们亦是幸运的。生活的困苦,他们不需要过早地理解和承担。
客栈的老板说好在小商店门口等大家。当地导游在入口处简单说明了穿越大峡谷的路线和安全防备。这是一场徒步的旅行。
他们沿着指路的红色灯笼,一路行走。天空飘起沉沉暮霭,地上一片泥泞。远远看见的大峡谷氤氲在潮湿的雾气里,若有若无。大家默默地行进在路上,什么话也不说。这趟旅行带来某种郑重的成分。只有闪光灯不停地闪烁,曝露每一瞬间。苏林扎起裤脚,半蹲在田埂上拍一片青翠的稻田,认真而执着。
山涧的珍禽异兽发出各种嚎鸣。树木带来的新鲜气味沁人心脾。潺潺溪水清澈如同水晶。跟随大伙一起徒步的还有当地一个小孩,黝黑的皮肤,一双扑闪的大黑眼睛,穿着草鞋走在前面。他不时地回头朝大家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净的牙齿。
到达峡谷入口的谷底已是下午两点多。大家带着疲倦和邋遢吃午饭。
谷地空旷宁静,可以听见各自说话的回声。一户土家族人在此搭了草屋,方便游人歇脚。谷地有一面湖,是来自深山里的泉水。湖水环围大山,顺流而下,汇聚到峡谷的江内。苏林记得电影《巴尔扎克和小裁缝》里就是这样的背景:坚硬的山石,蜿蜒至天际的绿色,结粗麻花辫子的周迅和拉小提琴的刘烨。那个故事讲述了一段欲成未成的爱情。有了彼此的追寻,却没有结果。
当地人告诉他们湖水对面有个瀑布,从掩藏在绿叶里的高山苍穹散落流泻,很像珍珠。故叫珍珠瀑布。他们都争相去观看。那个黝黑的男孩飞快地奔跑在山径田埂间带路。惟独苏林没有去,她安静地坐在湖边喝水。一个中年男子拿着一跟铁丝状的钩网捕鸟。天空的暮色越来越沉重了,大雨欲来。
土家族妇女热情招待了丰盛可口的午饭:野菜叶、茄子、土鸡蛋、腊肉、黑糊糊的锅巴,还煎了糍粑,嚼在嘴里,发出坚硬稀碎的声响。熟透的橙黄色的苦瓜,掏干净里面的籽粒,切成方块,晒干后可以直接炒。
歇息后,大家上路。在河口坐船,穿越都罗大峡谷。太阳拨开厚厚的云层探出了点光影,明亮而脆弱。大家攀在船沿,脱了鞋子,用脚晃荡清凉的江水。船夫撑起船蒿,兴致勃勃地唱起了山歌。调声深邃悠长,相融于这般山色,宛若天人。风时而不时地在峡谷间来回流淌。蝶虫鸟兽,叫声婉转清决。青翠的枝桠上点缀新绿的嫩叶,散发湿润而森然的芬芳。
狭长的木船推开水波,倏忽而过。清晰的浪纹渐渐没了痕迹,零碎的小雨点从天空飘落。太阳正一点一点被云片吞没,快要下大雨。船夫让大家坐稳,必须立刻赶到峡谷对面的码头。
苏林收好相机,塞进背包的最里面团团抱紧。大家撑起了雨伞。雨点不一会儿就钝重起来,发出激烈的拍打声响。船夫淋着雨,急速赶船。天空骤然霹雳起闪电,轰起雷鸣,眼前被雨连成一片朦胧的世界。伞已是不起任何作用,大家浑身已经湿透。穿越峡谷的急风使得船难以掌握方向。有两个女孩子感到一种灾难的侵袭,喊叫出来。他们的男朋友握紧她们的手,眼神镇定地望着即将发生的未知。苏林却没有感到半点害怕,仿佛这一切已经在何时早已告知。她有一种准备的心态。
接连几声的雷鸣将很多人吓破了胆。几个大学生手牵着手,应付眼前无从躲避的事实。苏林亦被大家牵握着。这一刻彼此在灾难面前结成了一种联接生死的可贵情谊。
好不容易船到达峡谷尽头的石桥。大家纷纷下船,按红灯笼指示的山坡赶。穿过空旷的田野,雷电更是肆意交缠,那声音和光影仿佛随手可触。是逼近死亡一般的惊悚。死成了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大家已没有多余的任何杂念,只求逃生。但彼此没有落下任何一个人。
船夫带着大家疯狂地往坡地上赶。走到一处古井时,不料看见前方坍塌的路口,泥石流将返回的路途截断。雨水从上边带着坚硬的石头迅速滚落,另一边的地面已劈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连接邻面的一处决断的山坳。几棵小树被电火劈断在地。没人敢过去。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大声哭泣。她的男朋友将她紧紧拥抱在怀。自己亦是无法冷静。大家都不敢用手机。天空电闪频频。
死亡第一次离自己这么近。
苏林忽然感到有一阵画面急速地冲进她的脑海里。她看见那年,父亲的棺材从家里搬走的那一刻。世界只有白黑两色。她家的周围人潮涌动。第一次有这么多的人紧盯着自己,观察她的动作和神情,以及她本应完成的表现。身边的表姐扶着她跪在大门口,迎候他出来。他被八个强壮的男子一点一点地抬出。他一点一点靠近她,她便一点一点地后退。她始终目不转睛地跪望着他。她似乎忘了他要被抬向何方。忘记他真正地要离开自己和母亲。她们即将把他永远地丢弃。这时候,她似乎才醒悟过来:他死了吗?死了吗?该被丢走了?怎么之前自己一直没有感觉到他的死亡呢。她只记得他依然静静地安躺在床上,呼吸。像潮水大海一样的呼吸。那种呼吸可以吞灭人求生的意志,正常的精神,健康的身体,把他引入一个骗局。他陷进去了就再也拉不回来了。
是呀。原来我早在十多年前就目睹了那一瞬的残忍和凄惶。怪不得自己丧失了对死亡的恐惧,并且可以这般坦然。苏林像找到了困惑自己许久的答案,在这样忧患的情形下,还能自我安慰与高兴。
路被阻断,大家只能返回原途,重新回到峡谷谷地,等待救援。这是惟一的办法。
有人提出翻越另一条山坳。被船夫坚决否定。此刻山上是最不安全的地方,雷电和泥石流无处不在。不同意的人被强行说服。
大家沿着原路返回。从下山到上山,并再次穿越了那片旷野的稻田地,领受了天空蛇影般的电鸣。彼此的脸被雨水冲涤得发白。艰难地回到石桥,船夫解开粗麻揽绳,扶起船蒿。大家一个个接着上船,重新回到峡谷。
依旧不敢说话,只有浅浅的哭泣。倾盆的雨水已不是什么可怕的威胁。飘零在头顶的闪电将江水映亮。雷声在峡谷两岸来回撞击。越过芦苇,依稀看见峡谷的入口。那里星星亮亮地闪烁着灯火。雨帘将视线拍打地模糊不已。
船一点一点地接近,逐渐靠岸。果然入口聚满了人在等待。似乎得知他们遇到麻烦。当地人提着油灯,将受困的人陆续从船上接下来,用斗笠和蓑衣盖住送进刚开始吃饭的那间茅草屋。
苏林下船的第一眼不可思议地就看到了他。他穿着旅行的运动装,湿漉漉的面容,脸上还有未刮干净的胡须。她告诉自己这不是巧合的偶遇,一定是事先安排。不。她依然不相信,这一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在大风大雨里,他撑着雨伞站在对面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担惊的眼神里流淌着无尽的悔恨与忧伤。
苏林觉得自己的腿僵直了,迈不出一步来。她真的需要别人来扶她一把了。她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个男子一步一步走近自己。他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把自己紧紧抱住。她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听到他磨砺牙齿的声响。
我再也不许你这样离开我了!这是叙建见到苏林说的第一句话。
茅草屋里坐着许多人。还有没穿越大峡谷的游客,都坐在了一起。那几个大学生团团围在一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与欢喜。叙建把苏林牵到一边的角落。她仍然忍不住哭泣。她抱住他的肩膀,惊叹自己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需要他。叙建亦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把自己身上的运动衣脱下,披在苏林身上。她如此阴冷冰凉,像一座没有温度的雕塑。
苏林带着沉重的疲倦和瞌睡投进叙建的怀抱。她觉得自己累到了极限。
是的。她又回到了令她安慰的梦影里,追逐那一刻难得的希冀与温暖。
她看见他轻轻地下床,趿了拖鞋,缓缓移动着脚步,走进外屋的房间,拿起桌上的一个蓝盖保温杯喝水。通向阳台的门没有关紧,缝隙里冒着湿漉漉的雾气。月光皎洁清凉。他咳嗽一声,推上门闩。
他又轻轻走近另一扇门,拧动转锁。这是他小女儿的房间。穿过地上的玩具和书本,他看见她熟睡中的样子。他躬下身,把她床头的一个布狗熊拿开,抚平掖好凸起的棉被。关门的刹那又望了她一眼,满意放心地离开。
曾经这每夜的观望成为他始终如一的情感,贯穿她成长的日子里。她攫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