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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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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西安说:“我永远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
    “你的手稿随身带着,穿得体面一些,不是为佛洛丽纳,而是为那个书店老板。”
    卢斯托大声疾呼描写了文坛上的斗争,接下来这样爽直亲热,使吕西安感动的程度不亚
于以前阿泰兹在同一场所说的那番严肃真诚的话。毫无经验的青年看到立刻要投入战斗,十
分兴奋,对于卢斯托揭露的堕落腐化的实质根本不曾体会。
    他不知道面前摆着小团体和新闻界所代表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条路
是漫长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条路是危险的,布满暗礁,臭沟,会玷污他的良心的。他的
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吕西安这时
完全看不出阿泰兹的高尚的友谊和卢斯托的轻易的亲热有什么不同。他轻浮的头脑认为新闻
事业是一件对他挺适合的武器,自己很会运用,恨不得马上拿在手里。新朋友懒洋洋的跟他
握手的神气,他觉得亲切极了;那些建议更其使他入迷;哪里知道新闻界中个个人需要朋
友,象将军需要小兵一样!卢斯托看他决意投身报界,便有心拉拢,希望把他留在身旁。那
记者是交上第一个朋友,吕西安也是遇到第一个保护人:一个想做班长,一个只想当兵。
     
   
     

 

幻灭 
十 第三种书店老板

    

    新学生高高兴兴回到旅馆打扮起来,周到细致,和他倒霉那天,预备上歌剧院进德·埃
斯巴太太的包厢一样,不过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经适应了。上面是夜礼服,底下穿一
条紧身浅色长裤,一双有繐子的漂亮靴子,当初花四十法郎买的。又浓又细的淡黄头发叫人
烫了一下,洒了香水,亮晶晶的头发卷儿梳成波浪式。他自以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扬
着脸。一双细气的手保养很好,杏仁般的指甲显得干净,红润。黑缎子的衣领衬托着雪白滚
圆的下巴,光采奕奕。
    从拉丁区出来的青年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看的了。
    吕西安象希腊的神道一样俊美,雇了一辆街车,七点前一刻赶到塞尔韦尔咖啡馆门口。
看门女人叫他爬上五楼,把复杂的地形说了一遍。他一一记着,好容易在一条又长又黑的走
道尽头发现一扇门打开着,一望而知是拉丁区最常见的房间,不管是这里,是克吕尼街,是
阿泰兹家还是克雷斯蒂安家,吕西安到处只看见青年人的穷苦。可是到处有一股特殊的气氛
反映各种穷人的性格。这里的穷是穷得阴森森的可怕。一张没有帐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铺一
条旧货店买来的愁眉苦脸的毯子;不大通气的壁炉的烟和雪茄的烟把窗帘熏黄了;壁炉架上
一盏卡赛尔牌子的煤油灯是佛洛丽纳送的,还不曾进当铺;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柜黯谈无
光;桌上堆着纸张,扔着两三支羽毛翻卷的笔,图书只有前一天或当天带回的几本。所谓家
具就是这些。房内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几双旧靴子在一个屋角张着嘴打呵欠,破袜子象镂
空的花边;另外一角是压扁的雪茄,肮脏的手帕,一件变做两件的衬衫,颜色模糊的领带。
总而言之是一个文人的帐棚,摆的东西有名无实,简直是四壁皆空。床头的小几上放着几本
白天看过的书,一个菲玛德圆筒打火机。壁炉架上横七竖八放着一把剃刀,两支手枪,一只
雪茄烟匣。一块木板上吊着一个击剑用的面罩,底下挂几根交叉的铁棍。此外还有三把单
靠,两把椅子,便是放在那条街上最下等的旅馆里也还不大够格。房间又脏又凄凉,说明住
的人过着不安静不严肃的生活:只是为了睡觉,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快
快离开。这种不要面子的,乱七八糟的景象,跟阿泰兹的清洁整齐,不失体统的贫穷比起
来,不知有多少差别!……吕西安隐隐然想起阿泰兹的劝告,可是他不加理会,因为艾蒂安
嘻嘻哈哈的乱扯一阵,遮盖他堕落生活的丑恶。
    他说:“这是我的狗窠,我的大场面在邦迪街。我们的药材商替佛洛丽纳布置了一所新
屋子,今晚开幕。”
    艾蒂安·卢斯托穿着黑裤子,擦过鞋油的皮靴,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颈窝;衬衫给丝绒
领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丽纳替他更换;他刷着帽子,想出新一下。
    吕西安道:“咱们走吧。”
    “别忙,我还等一个书店老板,要弄几个钱。等会或许要打牌,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另
外还得买手套。”
    那时两个新朋友听见走道里响起脚声。
    卢斯托道:“他来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么姿态在诗人面前出现,你等着瞧吧。你还
没领教时髦出版商道里阿的威风,先来见识见识奥古斯丁河滨道上的老板。他又开书店,又
做银钱生意,贩卖文学界的废铜烂铁,这个诺曼底人原来是卖生菜出身。”卢斯托随即高声
叫道:“进来吧,鞑子?”
    “来了,”对方嗄着嗓子回答,声音象破钟。
    “带了钱吗?”
    “钱?铺子里没有钱了,”一个年轻人说着,走进屋子,用好奇的神气望着吕西安。
    卢斯托接着说:“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这儿有两部《埃及游记》,大家说妙极了,插
图很多,包你好销;斐诺已经收下钱,要我写两篇稿子。还有沼泽区的红人,维克多·杜康
热新出的两部小说。还有初出道的保尔·德·科克①写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两部,跟杜康热
是一派的。还有两部《陶尔的缔瑟》,外省生活写得挺好。定价总共一百法郎。所以,巴
贝,你得给我一百法郎。”②
    巴贝瞧着书,检查书边和封面。
    卢斯托道:“噢!放心,书都保存得挺好。《埃及游记》没有裁开③,保尔·德·科
克,杜康热,还有壁炉架上的《论象征》,都没有裁。那本讲象征的书免费奉送,空想的东
西最讨厌,我要趁早送掉,免得跑出蛀虫来。”    
  ①保尔·德·科克(1794—1871),当时的法国小说家。
    ②新书卖给旧书商,照定价对折;第二句所谓一百法郎包括原欠五十法郎。
    ③法国出版传统,新书一律不切书边,让读者随裁随读。

 
    吕西安道:“那你怎么写书评呢?”
    巴贝好不诧异的望了望吕西安,回头对卢斯托冷笑道:
    “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运气好,不是文人。”
    “告诉你,巴贝,他是诗人,而且是个大诗人,准会压倒卡那利,贝朗瑞,德拉维涅。
他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除非他投河自尽,那也要漂到圣克鲁①呢。”    
  ①圣克鲁,塞纳河下游的风景胜地,离巴黎二十六公里。

 
    巴贝道:“我劝先生丢开诗歌,写散文吧。河滨道上根本没人要诗集了。”
    巴贝穿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个纽子;领口全是油腻;在室内不脱帽子,脚下穿着皮
鞋,背心敞开一半,露出一件料子结实的粗布衬衫。滚圆的脸还和气,嵌着一双贪财的眼
睛,看起人来有些慌张,凡是有钱而经常有人向他要钱的人都有这副神气。一身肥肉遮盖了
他的精明,你还以为他爽直呢。巴贝当过伙计,两牟以前在河滨道上盘下一家破烂的小店,
老钉着新闻记者、作家、印刷商,把书店送他们的样书低价收进,每天赚一二十法郎。他既
有积蓄,又猜得到每个人的困难,专找赚钱的机会。手头不宽的作家拿着出版商的期票,巴
贝给他们贴现,收一分半到两分利息;第二天他到那家书店去挑一批好销的书,照现款交易
讲好价钱,然后把那书店开的期票付账。巴贝念过书,有些知识,尽量不收诗歌和现代小
说。他喜欢做小买卖,全部版权只要上千法郎,销路很有把握的实用书,例如《儿童版法国
史》,《簿记二十讲》,《青年妇女适用的植物学》等等。他曾经错过两三部好书,叫作者
到他店里跑了几十回,始终不敢收买稿子。你埋怨他胆小,他却给你看一本他出版的书,叙
述一桩有名的案子,材料全是报上的,不花一个钱稿费,赚到两三千法郎。
    巴贝做生意胆小如鼠,平日只吃面包和核桃;很少出票据,尽量在发票上打主意,克扣
应付的款子;他印的书都自己送出去,不知道送哪儿,倒也照样能分发,收账。印刷所老板
见了他最害怕,不知怎么对付;他看准他们急于周转,付款硬要七折八扣,把人家开的账除
去一部分;他占了你一回便宜,下回决不和你再打交道,怕受暗算。
    卢斯托道:“怎么样,咱们的交易还做下去吗?”
    “唉!老弟,”巴贝用亲昵的口气回答,“我铺子里存着六千部书。书业界有个老辈说
的好:存的书不等于存的钱。生意清淡啊。”
    艾蒂安道:“亲爱的吕西安,别听他胡说。你上他铺子去瞧瞧就知道。他的橡木柜台是
一家破产的酒店拍卖出来的;他要节省,点的油烛从来不剪烛芯。在那种若有若无的亮光底
下,架子上一无所有。一个穿蓝布上装的学徒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拿嘴巴凑着手掌呵气,不
是跺脚,便是磨拳擦掌取暖,象坐在街车顶上的马夫。哼!他的书就不比我这儿多。天知道
他做的什么买卖!”
    巴贝听着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过印花税章的纸,说道:“这是一百法郎本
票,三个月期头,你的书我带走了,我拿不出现款,销路不好。想到你要派用场,我又没有
钱,才签了这张期票帮帮你忙,我可是不喜欢出票据的。”
    卢斯托道:“这样,你还要我尊重你感谢你吗?”
    巴贝回答说:“尽管感情当不得现钱,你的敬意我照样接受。”
    卢斯托道:“我要买手套,花粉店老板才不那么大方,肯收你的票据呢。喂,五斗柜第
一个抽屜里有一幅挺好的版画,值到八十法郎,是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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