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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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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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