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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误会,他没有失礼;他只是很平静,仿佛我们昨天刚见过面一样。他说他家里房子很小,他说他在林子里有一间木屋,如果我不嫌弃可以住在木屋里。
天呐!吊罗山原始热带雨林的木屋,我可以独自住在其中?
我不嫌弃。我的平静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提上我的背囊,迳自离开村街往大山方向走去。我想了又想,还是开口了。
我说:“我想先看看你的纸工店。”
他站下,回过头。“那是迷信,不值得耽搁你。”
我说:“你这个小器的家伙,不至于还记着十七年前的话吧。”
他说:“记得。”
我说:“去你的纸工店。”
他看得出我的坚持。我的两腿如钉子般钉在原地一动未动。他让步了。回转180度,向村子里走去。我瞄了一眼,街两侧都是那种年代已久的木房,都很简陋。
他的店铺很小,窄窄的一条,几乎只能算是一条过道。他拉开前门,之后推开后门。房子后面是一片空地,有木栅栏围合的院子。
屋里有几个花圈支架,都是用细竹竿和竹篾扎起来的,跟内地的花圈没有许多不同。地上是已经剥制好的长条竹篾条,好多。
他拉出两个小凳放到后院,示意我坐。
说了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没有纸活?
纸活在家里做。这里太潮了,老鼠也多。
家里人扎纸花?
还有别的,看人家要什么。
除了花圈还有什么?
要什么的都有。要什么就扎什么。
为什么不想我看?
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养家糊口的营生。
我知道这是给我的说辞。我记得他是信鬼神的,他甚至希望派他去阴曹地府出差。
“这些都是去阴曹地府的见面礼是吧?”
“也是下面过日子需要的东西。下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多带上一点,免得太受委屈。”
“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下面的日子怎么样?”
“想也想得出来。我知道你不信,你在心里笑我们。”
“没有。我去西藏半年了,我知道那里的人死了要去天堂的。”
他显然很不屑:“怎么去?”
“天葬。把死者割成一块一块喂鹰。让鹰把死者带上去。”
“你听谁说的?”
“亲眼所见。我看过天葬的全过程。”
他缄口了。
“天没亮,一家人带上死者往天葬台去。家里人会带上糌粑和酥油茶青稞酒这些,在天葬台前面喝酒喝茶吃东西。之后他们会跳舞,一家人围成一圈,手拉手跳舞。边跳边唱。”
“家人死了还又跳又唱,西藏那边的人还是不是人?”
“家人去天堂,他们当然很开心。西方也是这样的,墓地都很漂亮,有草坪和鲜花,墓碑都是精雕细刻的,就象天堂一样的。”
“你也信天堂了?这不是迷信吗?”
“原来我以为我是个无神论者,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
“为什么别的地方会有天堂那么好的去处呢?我们这里的人没这个福气啊。”
“我也那么想过,为什么不同国度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天堂呢?过去交通没那么方便,他们肯定不是彼此效仿的。也许真就有天堂吧。我写了一个小说,带在身上。想让你给看看,也听听你的看法。其中就有看天葬。都是我到西藏以后的故事。”
他似乎没多大兴趣。但他还是带上了我的手稿。我心里有些担忧,生怕他不当心把手稿丢失或者损坏。
之后我们就上山了。出了村就是山路,可以走车的那种山路。山路尽头是几条方向不同的小路,弯弯曲曲朝着不同的方向。小路不再能走车,只能步行。他手持柴刀,背着我的背囊在前,我拄着他给的木棍作拐紧随其后。
他说:“一个人住山里,你怕不怕?”
我说:“不怕。”
他说:“没什么好怕的。山里没大动物,小的都不是你对手。”
我说:“小动物都有什么?”
他说:“还是怕了是吧?不用怕。我说了没有可怕的东西。”
我不能再追问下去,不能让他笑我。
他说:“不要担心没吃没喝。山上什么都不缺。有山泉水,有各种果子。”
我一下想起了天然保护林的一个死规定。
“不是说不能动火吗?”
“绝对不能动火。”
“我总不能什么都吃生的吧?”
“怎么不能?我在山上只吃生的。”
“你是你。你就是这山里的人,你怎么着都能凑合。我可不行。”
“放心吧。有我呐。我每天给你送上来,想吃什么就说话。”
他的木屋绝不是电影里那种渡假别墅,也没有那种一览众山小的眺望美景的角度。严格地说它只能算是棚屋,山里避雨挡风的护林人的小房子。这里见不到一点阳光,当然也不是漆黑一片。它的一个优点是结实,全原木和粗大毛竹结构而成的框架。看得出刚完工不久。
他说原来的木屋年久失修,怕我来了住不习惯,所以这几天重新翻修了一下。他估计我会喜欢。他已经在其中为我备了一张牛皮板做床褥,另有一条洗涤干爽的被子。一个竹制搁架上摆放着洗漱用具,水杯和锡制的年代古老的水罐。一条簇新的彩格毛巾分外显眼。
我知道我错怪他了。他没去接我,没在见面的一刻拥抱我,没流露丝毫重逢的惊喜;但是他为我的到来专门修建了房子,专门跑商店买毛巾牙膏牙刷,专门备好舒适整洁的床铺。我当真是错怪了他了。
只有在这会儿,在古老原始的吊罗山深处,在李德胜专门为我修建的林中木屋里,我才张口道出我此行的另一重心思。我告诉他,我很想见识一下他的山妖。
我无法描述我对这件事的期待,因为我知道李德胜不会蒙我骗我;但如果山妖确实存在而又被我认定,我相信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从此会有极大的改变。因为一个有相当影响力的作家的能量,足以影响到许多人,甚至许许多多的人。
摇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说它们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李德胜笑了,你以为它们事先会向我汇报?
我还是不甘心,不到黄河心不死,“怎么会呢?你不是跟它们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吗?它们怎么舍得把你丢下不管?”
“我也舍不得它们,我也有和你一模一样的问题。但是显然它们并不关心,它们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你一定做了什么对不起它们的事。”
李德胜略作思忖,“就是。除了对你说过,我还把这件事告诉给阿洪。就是那个这么多年一直把你的信送到我手上的阿洪。”
我说:“天机不可泄露。你泄露了天机要遭报应的。”
“我是先告诉你的,那时我已经泄露天机,所以报应早已经来了。它们把我丢下就是最大的报应。还有什么报应比生命当中的伙伴抛弃你更让人难过呢?”
“我很早就体会到,这个世界有一些秘密是不能够与别人分享的。你很幸运,遇上了这样的秘密;但你没能遵守天地之间的某些神秘法则,所以你得而复失,与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秘密失之交臂。”
“阿洪像你一样好奇,坚持要我带他进山去探望它们。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它们知道这一点,可是我不知道。”
我把琼布的故事讲给他。
他说那个西藏的猎人真是聪明绝顶,“他去见它,无疑选择了恰当的方式。我相信他们日后还会再见面。”
他的话让我惊讶十二分!他那么轻而易举就走进了远在西藏的琼布的故事,而且不假思索道出了其中的核心机密。尽管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他不要说做缜密思考,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不需要。
对我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如同《圣经?创世纪》说“上帝要有光,就有了光”;
如同《庄子?混沌篇》说“日凿一窍七日混沌死”;
这个李德胜啊,他是怎么学会了先贤的方法,随手抛掉了真理和逻辑,直接就来到了“绝对”面前的呢?这是我永远也不能够窥破的玄机。
这一点我绝对没有想到,他说的不错,琼布和野人一定会再见面,因为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真正结束。而关键之点在于琼布选择了恰当的方式去见野人。
李德胜说:“你很容易受到诱惑吗?”
受到诱惑?他什么意思?这个家伙,他总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让人莫名其妙。我再三琢磨还是没能琢磨出他为什么这么问。
吃过他带的椰子饭和木瓜,他回去了,留下我一个人。
天色将暗。
我接下来发现了更令我感动的东西,一只汽车电瓶和已经连接在开关上的灯泡。按动开关灯就亮了,而且亮度足够看书。亏他想得周到。我的背囊里刚好有几本要读的书。
不过我忽然不是很想看书,同时想到蓄电瓶充一次电一定不容易,所以关了灯;倒身在铺上,睁了眼想心事。
我的到访显然令他大费周折。在山里修房子绝不是件简单的事。看他的纸工店,连同他的穿着,他的经济状况应该不是很好。他有四个儿女(四个还是三个?)负担一定很重。他妻子有病,不能做许多家务,家里一定很惨。
我留心他临走前记得带上了我的手稿。我恐怕他很难抽出时间读,为了我而修房准备,他家里的活计一定堆积如山,而且他还要忙纸工店里的活计,让他去读小说太难为他了。
他刚才说,日常谁家有了丧事也会找他,这让他平时也会接到活计。他说他没干别的;村里的男人靠山吃山,开荒种地或者砍柴打猎采野果这些,他一律没干。
他先前靠理发,后来靠纸工来维持生计。可是中医治病呢?他为什么没靠已经研习多年的中医草药来安身立命呢?他不是精读过《黄帝内经》吗?他一定很熟悉《本草纲目》。我猜其中一定有隐情。
小动物开始借着夜色出动了。木屋周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