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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一印象。
一个小时后的印象尽管也是真实,真实到可以触摸,但那种真实你可以不必认真,因为真实只不过是它的一个方面,一个微不足道的方面。第一印象才是本质的真实呢……哟,问题转到哲学方面了,当时的大元还不懂得哲学为何物,还是让他去用自己孩子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孩子的心去感受吧。哲学是以后的事,假如他希望将来作一个哲学家的话。
刚才说的是??广场。
对一个中国孩子来说,一部安徒生童话全集引发的幻想也不会超过这个广场。固然这里特指的是六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孩子。
大元站住了,足足有三分钟时间他站在前门与??之间发呆。这样的时候,诗人常常用“我不是在做梦吧?”之类的句子描绘,大元缺少诗人细胞,他只是实打实地想:我到底来了,我到底站在??广场上了。那么,我确实到了北京了,革命方知北京近嘛。大元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不用搞那套掐大腿以辩虚实的把戏。
李德胜几次回头,大元还是没能跟上来。事后他对大元说:“当时你真有点傻了。叫你几次你都听不见。”
灯光可以创造幻象,阳光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再现事物的本来面目。这个说法假如不错,他俩就是选择了最佳时间来到这个颇带神秘色彩的广场,因为这里灯光笼罩,像雾又像纱,比理想境界还要理想。??广场果真让两个男孩称心如意。
第一印象,仅止于此。
以后有段时间大元深深懊悔。他悔不该走进那块理想境地,悔不该用手去触摸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那些汉白玉雕的围欄。假如他不走近,就决不会看到欄上的痰迹和欄下的果核柿子皮,假如他不触摸,就决不会发现所谓汉白玉雕欄也不过是些冰凉的石头,而且已经弄得很脏。
李德胜以为问题出在大元自己身上。大元有怨尤,也只是他自己破坏了心里的那些美好的建筑。在这里用“建筑”这个词汇是最恰当不过了。“你以为建筑是什么?建筑就是那些由人造起来的房子桥梁和广场,用什么造有什么关系?依我看玉石和其它石头都是那么回事,青砖和红砖也都那么回事,石灰和水泥也都那么回事。”
大元一甩头,“你就扫兴吧你!你真是扫兴透了。”
李德胜忽然又想起时间。通县到前门恐怕不止一个小时,他们下车也有一会儿了,怎么天还没亮?他估计最少有八点钟了,也许九点也说不定。
李德胜说:“我长大了一定给自己买块表。”
四年后大元下乡了,在农村又是四年,那时候他属于无表阶级的一员。在阶级论风行的年代,你总得算个什么阶级吧?其实大元从串联开始就加入了无表阶级,只不过他十三岁时完全没有幽默感罢了。或者再往前追溯,他从娘肚皮里钻出来时就光着手腕子,但是那以前他只能属于他父母所在的阶级,因为他还是个百分之百的寄生儿。尽管李德胜问时间,大元还是决定不问别人。管它呢,愿意几点就几点好了,反正这里的太阳出得晚。
不用细说,金水桥也不比纪念碑强,桥欄还要脏一些,灰里发黑,桥下流水几近干涸,甚至淤着泥垢。没有久留,迅速地跨过去,进到城门边沿。城楼才真叫雄伟呢,城墙又高又厚,涂着暗红色的与红砖相近的涂料;门是包着铁板嵌着铜钉的,足有好几个红卫兵小将叠起来那么高。
再不能向前了。城墙上刻满留言。
“个旧红卫兵×××??留念”
“天水×××,×××到此一游”
由于历史原因,不能把某些留言如实抄录在这里。反正谁都可以想到??在那些年月里领受了多少虔敬。大元没有例外。虽然他同时在城墙灰皮脱落的地方,看出??也是一幢砖石建筑,建筑材料都是些寻常之物。
“大元也到了??!”
字是用小刀刻的,红地白字,挺美的。他清清楚楚地夸大了那个感叹号。这时他发现李德胜没有留言,他把小刀递给他。
李德胜摇头:“我就免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
“怪家伙!每个人都要留言,就你与众不同是吗?”
李德胜不接他的话。话题转了方向,“你说这??要多久才粉刷一次?一个月还是一年?”
大元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刻了字也白刻,很快就会被刷掉是吧?”
这时候李德胜才率先转过向来,“现在是晚上,晚上八点或者九点,甚至不止。”
回回饭店的那场战争让两个孩子筋疲力尽。他俩先是约定好先睡一觉,然后一起去北京。他们住的接待站是原来一家钟表商的老宅。老宅大门口刚好有通北京的公共汽车。
大元一觉睡到天黑,睁开眼怔过神来想起去北京的约定,马上过去将仍在昏睡的李德胜拽起来,出大门上了刚好驶过来的公共汽车。他俩在车上连眼都没眨一下就合上了,结果一下睡过去。
真糟,早晚弄颠倒了。
李德胜说也许没有车回通县了。大元撒腿就往前门跑,李德胜紧随其后;还好,赶上车了,而且不是最后一班。
上车前,李德胜回头望了??广场一眼。广场仍然那么美,灯光迷离,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大大方方地耸入夜的穹隆,气魄极大。
这时大元想起,忘了去看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远看它们也都富丽堂皇。不到近处看也罢。或许近看原就不如远看,纪念碑和??不是例子?大元刚刚十三岁,居然开始世故起来。
“大元,咱们没道理一直呆在通县,咱们得搬到北京来。”
“能够吗?恐怕……”
恐怕是大元太嫩了。问话全由李德胜回答。
“介绍信。”接待站的例行公事。“咦。东北各线的学生都安排在郊区各县了?!”
“我们刚从西安回来的。”
西安?大元完全不明白。
“今天西安的列车还没到呢。”
旅客列车时刻表就在墙上。李德胜回头瞟了一眼。
“我们从郑州上的,路过郑州时下车了。”
“到铁道科学研究院吧,在西直门外坐十六路汽车,那儿交通挺方便。”
铁道科学研究院比通县钟表商的院子大多了,人多也乱,但这不妨碍大元钦佩李德胜。
“要是问我,两句话就能问住。我可想不出西安或者郑州。”
“以后你会想得出的,生活会教会你。”
李德胜说的不错。以后大元经常想起这句话——生活会教会你。随机应变信如神居然是个普遍适用的真理呢,这个发现大有益处,我们中间绝大多数人都在生活中学会这一点,它可以使生活来得容易,使人们不跟自己作难。
“大元,接见以后你去哪儿?”
“回家。你呢?”
“还不知道,我想各处走走。”
“家里为我准急坏了。”
“你是幸运的,你知道自己将要往哪去。”
“你不知道?”
“不知道。也许我不再回海南岛了。”
大元惊骇,“家也不回了?”
李德胜摇摇头,“要回,而且非回不可。”
“你把我闹糊涂了,怎么一会不回,一会又非回不可?”
“古语说‘父母在不远游’。家里有妈妈,所以非回不可。”
“可是为什么说也许不再回海南岛了?”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还太小。若不是妈妈的缘故,我也许永远不回去了。你是幸运的,大元,你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
大元似懂非懂。以后一年里他总能收到李德胜的几封信。大元成了一个作家的时候,重又想起这次谈话,想起李德胜的那句话。“你是幸运的,你知道自己将要往哪去。”
李德胜总是对的。
一个人的不幸,在于他总是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大元也想起了在内蒙工作,后来自杀了的谷文。那是丁平多年后告诉他的。
四十五年来大元反复自问:
“我真的知道自己将来的去向吗?”
即使是一个作家,迷惘总是少不了的。
当天,大元跟着李德胜迁入铁道科学研究院红卫兵接待站。他们终于在北京落下脚了。
也许该在天安门前。可是两个男孩找遍了整个广场。它不应该趴在地面上,而应该神气十足地立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没有。或许是在车站附近,完全可能。也没有,那么能在哪儿呢?
它顶好是在天安门广场上,在广场中心,凸起四十公分就够了,它应该是八角棱柱体,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的,可以不必漂亮,但一定要结实。它最需要坚固,不锈钢的最好。
李德胜重新回到广场,他用眼睛吊线,由??城楼上毛主席像正中至英雄碑的中心线,他心里用一条虚线联结了起来,再用另一条想象的虚线联结了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的正门,两条虚线的交汇点就应是广场中心。然而广场太大,距离太远,而且想象的虚线恐怕误差也小不了,所以这个假定中心的范围仍然相当大。这没有关系,只要它真在这里,无论怎样都要找到它。
大元读小学的时候,国家公路上的一块里程碑引起了他们几个同学的兴趣,那是块花岗岩碑,刻着阿拉伯字母1499。为什么是1499呢?几个孩子充满了好奇。
“是里程碑吧?”
“从哪儿算起的呢?”
“也许是从北京,不是说北京到咱们这里有三千里吗?再有一公里前面就该是1500。”
“咱们找找看。”他们找到了1500。
“什么时候上北京,该找找起点。”
“起点准在??广场,通向全国的路的起点准都在那儿,条条大路通北京,北京的大路通全国。”
“起点应该是什么样?也是这样的碑吗?”
“应该是吧,应该是个刻0的石碑。”
“可是通向四面八方的路那么多,要多少个零公里石碑呀?”
“我想有一块就行,是个多面棱柱体,代表各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