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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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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我的心底确确实实萌发了一种渴望。也许这就叫
爱情?反正我期待着,有一天我也能自豪地站到她面前,在她惊异的目光中告诉她:
‘都是因为见到了你!’”
    “嘟嘟——”一辆接一辆载重卡车轰隆隆驶过马路,打破了街心花园里的宁静。
车上,钢条铁管咣当乱响,沉重的引擎声在夜空飘荡。倒霉!当一切喧嚣归于平静
以后,秦江的声音也不再出现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的脸膛遮在黑黝黝的树影里,嘴唇紧闭,只有眸子里闪着冷
峻的光。
    我似乎已经摸到他心中的伤痛了,叹了一口气,不无同情地对他说:“我明白
了。 你是爱上她了。是不是这次你终于考上S大学中文系以后,见到她时,她已经
……”
    他没答腔。
    “嗨,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开点,慢慢你就会好的。”我劝他。
    他摇摇头:“你理解错了。”
    “怎么?”
    “真象你猜的,倒也没什么了。当然,我会痛苦,但我能想得开。可事情没这
么简单。”
    “到底怎么了呢?”
    “在‘红星’轮上见过的那位姑娘,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癌症?!”我惊叫起来。
    他一怔。然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摇头。
    “我一到S大学, 就急着找她。我不知道姓名,也不好意思打听。我常常留意
眼前走过的每一个女同学。我敢说,只要她一出现,我会立即认出她来。因为这两
年里,她在我的梦中,在我的心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秦江和我走出街心花园,沿一盏一盏高压水银灯照耀下的人行道,走回宾馆。
我们两个的身影,一会儿长长长,一会儿短短短,一会儿又长长长。他的声调依然
是沉稳的,仿佛每一句都是从心灵深处缓缓流出的。
    “那你到底见到她没有呢?”
    “我见到她时,已经是到校二十多天以后了。系里召开庆祝国庆三十一周年的
联欢会,全系同学聚在一起。先是表演节目,然后随便围成一个一个圆圈,击鼓传
花。咚咚的鼓声很是扣人心弦,每个人拿到那朵纸花以后,都象触了电一样扔给下
一个人。礼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说实话,我哪有什么玩的兴致。我知道她就在这里,在这几百人中间。可是,
她什么时候能站到我的面前啊。
    “我的希望没有落空。终天有一次,旁边一个圈子里又响起一片欢呼。鼓声停
了,人群里推推搡出一个姑娘。这就是她!我一眼认出来了,是她!她的装束有些
改变,穿着灰色夹银丝的西式上衣,端庄、大方。发式也已经不是短辫,蓬松地束
成一把,甩在肩后。比轮船上见的她更显得有些魅力了。难怪我难以从人群里一下
子认出她来!她还是那么自信,落落大方,没有再跟旁边‘耍赖’的女同学们费口
舌,绷了绷微微上翘的嘴唇,走到圈子中央抽了签。按照签子上写的,她要在两分
钟以内猜出一个刁钻古怪的谜语。她没有猜出来,只好又按照签子上写的惩罚办法,
到一个彩色的竹篓里去摸一个‘未来的爱人’。
    “同学们又欢呼起来。不知这是谁设计的恶作剧,而又偏偏让她赶上了。不管
从那竹篓里摸出的字条上写的是‘中山狼’还是‘武大郎’,被罚的人都要向大家
宣布这是自己‘未来的爱人’。尽管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她还是咬起下唇,眼睛里
闪着紧张的光,把手伸向竹篓里了。唉,想来真可笑,与其说她紧张,不如说我比
她更紧张——虽然她不知道。我心中好象觉得,她伸手抓出的字条,冥冥中和我有
什么关联这一切,是在我刚刚认出她来的时候发生的呀!
    “她摸出字条了。她打开看着。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咚咚乱跳起来。那字条里写
的究竟是什么?使得她的脸飞红了,并拢的脚跟向上一踮,象是要跳起来似的。她
双手一拍,情不自禁地喊:‘哎呀!真赚!’同学们都笑起来。有的高喊:‘快念
念!怎么这么激动?’‘一定非常非常如意!’她这才明白过来,红着脸,跺着脚
喊:‘我不是那意思!我才不是那意思呢!’……大家笑得更开心了。那字条终于
被别的同学抢过来读了。那上面写着:‘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年少有为,前途无
量。’在同学们更猛烈的笑喊声中,那个读条的男同学还一本正经地走过去,伸手
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贺’。她把右手甩到了身后,这又引起全场一片戏谑的笑……
    “尽管她抽到了最好的一张字条,尽管这个玩笑给大家添了这么多快乐,我的
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是滋味儿。联欢会散了,我没有象多少次梦想过的那样,
突然走到她的面前。甚至当她拖着椅子,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也没动声色。
她的脸颊上,仍然泛着刚才兴奋的红晕。她也没认出我来。
    “为这,我暗自谴责了自己多少次。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褊狭。褊狭到因
为一场游戏而耿耿于怀。是因为爱情的自私,还是因为别的?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
我终于到她的宿舍去了。‘还认得我吗?’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好象正为什么伤心,
眼角还有泪痕。她吃惊地打量着我,抱歉地摇头。我说:‘荷,找到了风度翩翩,
前途无量的爱人,就把什么都忘了!’她显然没心思和我开玩笑,垂下眼睑,说:
‘别闹。 你到底是谁? ’我说:‘一个险些跳到长江里去的认“熊”的水手。’
‘是你?’她盯着我,接着,是我已经见过的那样子:并拢的脚跟向上一踮,象是
要跳起来似的。双手一拍,笑着喊:‘哎呀,我想起来了!’她把我让进屋,心情
却很快又回到了刚才的抑郁之中,强打出微笑,可又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我
盯着她的眼睛,拿出船上初见时的口气,逗她说:‘干嘛?又是生离死别?和谁?
这回不悲壮了?你的花头巾呢?’她没有回答我,懒洋洋地坐在床上,靠着被子垛。
那上面就蒙着那块印着凤凰的花头巾。她心不在焉,凝视窗外。外面,秋雨丝一样
飘拂。我真希望她问我怎么也报考了这里,希望她问问我这两年来经历的一切。可
是,她的心思好象根本不在这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我开口了:‘你……这
两年过得还好吗?’她拿手指往床上划着:‘有什么好不好的。象我们这样的人,
既不是名门之后,也没有什么学术界的关系,再混一年,回到那个江边小镇,当个
教书匠,心满意足……’话,是冷冷的,最后还苦笑了一声,补充道:‘比我妈妈
那个教书匠强一点。她教小学,我教中学……’我吃了一惊,忽然觉得她很陌生。
问她到底有什么不顺心,她抿了抿嘴唇,没有立刻回答我。可是,她的眼睛里渐渐
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泪水……
    “嗨,其实,不过是因为她们班里的几位同学结伴秋游,没有叫上她。也许,
只是一个小小的疏漏?全班同学那么多,叫上谁或者不叫谁,都是有可能的呀。可
是,谁能体会得到一个边远小镇的姑娘进入堂皇学府以后的敏感和悲哀?她说她们
几个人看不起她,就是!——她既没听过玛祖卡和波尔卡,也不知道德拉克罗瓦;
她没有一个亲朋是什么名流、学者,于是也就从来没有勇气去敲任何一位教授的家
门。她说她们一定嫌她‘土’,因为她只能象傻子一样,在旁边听她们那些高雅、
时髦的奇谈,便插上两句话,也多半充当了她们的笑料……她那么认真。激愤,不
平,不断从鼻腔里吐出斩钉截铁的‘哼’声,是蔑视?是不服气?还是‘走着瞧’
的挑战?都有。这神态,和当年在船上向我诉说身世遭遇时一模一样。可是,不知
为什么,我的心里非但不再激起当年的情感,反而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和忧
虑。好象我一直陶醉在金色的秋天里,这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也有败叶和秋光一起
生长。她讲的,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在我们的石榴湖畔,聚集了
许许多多从荆天棘地里挺拔出来的云杉,自然也生长着不少从幸运的土地上萌发起
的根苗。这里,有自命为‘拼命委员会’的学习小组,有媳灯以后仍然躲在盥洗间
里背单词的青年,也有时髦之士、风流人物等,有诸熟‘终南捷径’,在出版部门、
学术团体进行‘穿梭外交’的‘基辛格’们,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奇怪的倒是她,
何至于对一次小小的秋游耿耿于怀,何至于因为一些浅薄的嘲笑而不安?噢,怪不
得她桌上摆满了《肖邦》、《贝多芬传》之类,刚才还以为她在攻艺术史,原来她
是为了知道玛祖卡和波尔卡。原来她的心里,埋藏着一颗虚荣的种子……
    应该说,我对她的过去了解得还是那样少。我不知道,她在艰难时世中奋斗时,
是靠自尊还是虚荣来点燃自己的热情。不管是怎样,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是,
难道我们永远只靠这些来挑起自己奋斗的大旗吗?
    “是啊,我的失望就在这里。她梦寐以求的,只是让人刮目相看。我发现,她
猛背莫奈、梵高、马蒂斯和毕加索;她学会了不知是从喉咙还是鼻腔里不时地滚出
一句‘唔嗯?’截断别人的谈话。是首肯、认可?还是漫不经心,不以为然?鬼知
道!反正这是现今最时髦的语气词——其实,也不知道是哪位从人家外国留学生那
里批发来的。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她总算打听到了她妈妈过去的一位学
生在文学研究所工作,她要去拜访他,请他推荐稿子,引见名流。终于有一天的中
午,她又在路上遇到了我,得意洋洋地说,她把那些小看她的人给‘镇’了——那
些人拿着某学者的推荐信,去拜访文学研究所的高唐教授,万没想到遇上她正在客
厅里和高先生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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