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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中-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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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百岁进了司马家,他把大门闩上了。 



  “谁?”司马蓝娘唤,“大白天闩门干啥儿。” 



  蓝百岁站在了灶房前。 



  她说:“你咋了?脸上挨打了一样青。” 



  他朝她走过去,喉咙里发出一种白浓浓的咕咕声,像隔着一口痰说话一样儿,他不知道他都说了啥,一边说着,一边扑倒在锅台前的柴禾上,用手去扯她的裤腰带。她先还懵懂着,随后明白过来时,就用手去护自己,又去他的身上抓。待他把手伸到她腰间时,她一个耳光打过去,满灶房就都响满了青白冷冷的噼叭声。 




  他冷丁儿木呆下来了。 



  她说:“你是猪,你是狗,你配当这个村长呀,蓝他爹以为你是老实人,他瞎了眼才让你当这个村长呀。” 



  灶房里立马静下来,静得灶膛里的火苗声振耳欲聋。他在木呆中望着她,仿佛一个耳光使他灵醒了,他们仍就那么直愣愣地相互看一会,他就猛地在她面前跪下来,脸上呈出土灰色,举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不停歇地掴打自己的脸,就像拿双手去拍打土墙壁,直打得灰尘四起,接连不断,且连打边盯着司马蓝娘的脸,仿佛她不说停下来,他就永远不会停住自己的手。 




   可是,她就也终于软软地跪下,把他的双手捉住了。 



  第三十章 



  阎连科 



  往事继续复原在许多时日之后,那时候三姓村四周的坡坡梁梁,都已经染满了土红色。麦苗已经开始仰起它的脖胫,想要挣出冬天开始生长,水绿在田野上有了浅浅的漂浮。都已开始成形的梯田,修好的犹如平整的绒布,未修好的,则如破开的肠肚。终日间在梯田上干活的人们,已经开始疲惫起来,懒散时候,就坐在梯田地里歇息,晒着太阳,捉衣缝的虱子,或谈天说地,讲一些荤素故事。也有读过书的人,讲那剑侠刺客,连司马蓝都听得一身醉痴。然听了之后,司马蓝却要去对卢主任说,哪哪村干活偷懒,坐下一歇就是半响,卢主任就把从县里拉来的补助粮扣下一些,从此那村就再也不敢闲散了。 




  卢主任时常坐着他的没有玻璃的吉普车,回到家就住上一夜,再或三天两天。卢主任不在期间,有公社别的干部负责,司马蓝就被卢主任分配了这样的监督工作,待卢主任回来,他就向卢主任说些阴阳景况。主任曾向司马蓝说过,你先入团,再入党,就能做村里的干部了。为了卢主任这话,司马蓝在一次给卢主任说有个村的梯田地翻土还不到一尺深儿时,那村里人就在回村的路上冷笑哧哧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立刻使他的半边脸红红彤彤了。 




  吼:“以后还汇报不汇报?” 



  说:“不汇报了。” 



  问:“再汇报呢?” 



  说:“你们还打我。” 



  可司马蓝还是要给卢主任说。卢主任就派人把那村人捆了一绳子。外村人就用很流行的话骂司马蓝,说我日你奶奶,你是一个小奸贼。司马蓝就恶狠狠盯着那人说,我也日你奶奶,你们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咋能知道我们活不过四十岁就死的人的苦。外村人这时候对这小小年纪就成了大人的司马蓝另眼相看了,说多愧你活不过四十岁,要能活过四十你还不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县长,省长一路地当上去,最后就成皇帝了。 




  司马蓝一心要做一个比蓝百岁不差分毫的干部哩,然忽的一日,卢主任说公社要抽调一个人专门负责打扫公社的院落与公社和三姓村的联络,没事了再去街上买买菜,帮伙房的厨师烧烧饭,有事了就把公社和上级的指示送到三姓村。如此三姓村就和政府、世界相连了。 




  这差事落到了杜岩的头上。 



  落到杜岩的头上,不消说是因为杜岩是司马桃花的男人,是因为司马桃花在卢主任家待奉卢主任病怏怏的媳妇哩。可是,那一天司马蓝从八里外的后梁地里走回时,本来心情开朗,踩着脚点,晒着日光,还一路哼着送葬时有乐班吹奏的流畅小调,不想蓝四十从村里撒腿跑了来。空荡荡的山梁道,蓝四十跑起来就如跳着的一只鹿,她边跑边唤,把司马蓝哥几个字叫得脆脆啦啦,似乎落地那声音就要炸开来,惹得修梯田的人都把目光朝梁上扫过去。司马蓝听到叫声,回过头来,大声地说: 




  “死人了?” 



  蓝四十道:“比死人还要急。” 



  司马蓝朝她迎了几步。 



  她说:“你姑夫杜岩当了干部哩。” 



  心里咚的一惊,仿佛他被那消息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你说啥儿?” 



  “卢主任让你姑夫去公社烧饭了,日后他从公社回来说啥都是政策哩。” 



  “那他以后就不住在村里了?” 



  “不算三姓村的人啦。” 



  立马就想到,杜柏再也不用为轮着他去教火院卖皮担心了,爹是公社的厨师,不定还可以在镇上为他讨个媳妇,也许因此他就最终成了耙耧山外人,成了谁也拦不住就离开三姓村这死罪之地的第一人。司马蓝木然地立着,冬日在他脸上吱吱有声地流动。他说是你爹荐的杜岩吗?蓝四十说是卢主任点名要的杜岩呢,说当初要是你娘去侍奉卢主任的媳妇该多好。 




  便没有言语了。 



  便急脚快步地往村落里走。 



  到村中央卢主任的指挥部里,想找那瘦白嶙峋的主任说点长短的话,以为也许能把事情救回来,想村里翻地换土,我司马蓝独自卖了大腿皮,还领着村里少年卖皮换回架子车和那么多的镐锨什么的,你卢主任不是捏着我的耳朵或摸着我的头发说过吗,说好好干,有机会就用你,可机会呼啦一下到来了,却为啥让杜岩去了呢? 




  让蓝四十在门外候下,司马蓝壮了壮胆,就走进了那所空宅院。院落里日光如金,有鸟雀在地上跳动。卢主任的指挥部又兼住房的屋门虚掩着,可卢主任每天披在肩上的大衣却挂在门口日光里,不消说卢主任他人也在屋里呢。 




  司马蓝小心地拍了拍门,又叫了两声。 



  门哗的一下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卢主任,而是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她穿着他娘的新红袄,立在那儿,如在他眼前放盛了的一团花。 



  他呆了半晌唤:“姑……” 



  她说:“我今儿刚回村,有事儿给卢主任说说哩。” 



  他说:“卢主任呢?” 



  她说:“你先走吧,过一会再来。” 



  司马蓝立刻惊异起来。他奇怪他父亲的这个妹妹去镇上时,还生怕惹着了卢主任家里,说自己见了人家,怕要吓得话都讲不圆全。可这刚过一个月,她冷丁儿回来在卢主任的住处里,说话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就如自己是了房东或是主人了。回身走时,司马蓝似乎看见姑姑司马桃花那红袄上的脖子扣儿敞开着,心里惊下一个疑怀,猛地又回过身去,看见司马桃花已经又把屋门掩上了,那团红火像在一个罐里一样灭掉了。司马蓝在院里默了一会儿,走了出来。 




  蓝四十问:“咋说哩?” 



  司马蓝说:“没一个人。” 



  蓝四十就要和司马蓝到别处去找卢主任。司马蓝说你到梯田地里去,我在村里找,找到了你赶快来唤我。这样说着,二人就相向去了,待蓝四十走过一片梁地,司马蓝狡头一望,又折回身子,守在指挥部院落门口,像一条狗样温顺在门前石上。村子里有人从这走过,问你在这干啥?他说我等一个人哩。有外村的干部找卢主任说事。到门口他说卢主任不在,卢主任刚刚朝后梁梯田地里去了。 




  从大门望进去,能看见三间上房关着的屋门,像竖起的两块棺材板,门缝是一条拉紧的黑线。他把目光盯着那黑线,他不知道姑姑司马桃花和卢主任在那屋里干什么,心里有些烦乱,宛若一个很亲的客人拿着他心爱的一件东西在随意摆弄。他心里慌急,又不好说些啥儿。有只麻雀,落在那正屋窗台上啄食,他拾起一个石头想要朝那窗台扔去,然却甩甩胳膊,把石头丢在了脚下,重又把目光落在了屋门的黑缝上。时间像黄昏中疲累了一天的老牛在梁上漫步,委实慢得使人心急。司马蓝一会坐着,一会站着,一会又在门口来回走动,最终挨到听见干裂的门响,他的胸膛里咣咚一下,心差一点血浆浆地跳出来。往院里扫了一眼,他忙不迭儿躲在了院墙一侧的拐角里。 




  卢主任从院里出来了。 



  卢主任披着他的大衣,在大门口淡下脚步,左右扫了一眼,又往院里回一下头,司马桃花就跟了出来。两个人不言不语,一个朝东,去了梯田工地,一个向西,往自己家里走去。司马蓝眼看着姑姑司马桃花从他面前过去了,他隐躲在一棵树后,看姑姑的脖子,那扣儿都是严严实实,看姑姑的头发,头发却齐齐整整,梳得不见一丝凌乱。看姑姑的脸色,微红中透了淡白,像刚烤完火就受了寒冷一样,且还能看出,她脸上有一丝伤愁,清明上坟的黄纸一样挂在眼上。司马蓝似乎想要看到的就是这些。姑姑表情中的淡白伤愁,使他感到了些许安慰。倘若她是笑着出来,在门口还和卢主任说了啥儿,回村时脸上红光满面,那当儿司马蓝会极端的难受,会从她身后追去,朝她脸上呸的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他已经把一口唾沫备在了口里。他又把那口唾沫咽进肚去。他看着姑姑司马桃花的脚步由近至远,声音也由大至小,如花瓣一样,飘失在了村街上。 




  从墙角走出来,朝东看时,卢主任已经上了山坡,大衣在日光中溶成模糊的光色,如远去的一面旗帜样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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