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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在洛杉矶往事历历（9）
也许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李珉转换话题：“刚到美国时，让你最震惊的是什么？”
“厕所的手纸和纸巾，不管哪儿的厕所都有手纸和纸巾。”
“真是女人，这么实际！”他哈哈大笑着，又问：“你觉得中美最大的差异是什么？”口气俨如老师问学生问题。
晓茵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差异实在太多了，想了一会儿说：“美国人比较有进取精神，他们喜欢创新和变化；而中国人倾向于保守。”
“你说得很对。西方人主张人类中心论，他们有一种很强的征服自然、主宰自然的精神。征服自然就得认识和了解自然，在认识和了解自然的过程中便促进了科学的发展和进步……”
“他们在征服大自然中屡建奇迹，全世界都在分享着他们的成功。而他们的这种人类中心思想使他们保持着积极的生存态度。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主张顺从自然论，认为天是不能征服不能抵抗的，人与自然也是不能分割对立的，而是与其融为一体，处在一种和谐一致的状态之中。我们的那种‘听天由命’思想实际是很消极，很阻碍社会发展和进步的。”
“我们不是也有‘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口号吗？”
“你都说是口号了。”李珉回头看了晓茵一眼说，听不出他是玩笑还是正经。
“当然，中国的落后还有很多别的因素。从历史上，中国人重仁，着重于从仁的途径实行人道，而西方人重智，着重于从智的途径实行人道。严复的中西比较有这么几句话我觉得说得非常一针见血，他说‘中国人最重三纲，而西人首鸣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人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左宗棠也有过中西比较的论述，他说过‘中国之睿智运于虚，外国之聪明寄于实。中国以义理为本，艺事为末，外国以艺事为重，义理为轻。’你知道不知道这两个人？”
“名字我知道，还没读过他们的东西。”
“中国的‘义理’当然很好，但空谈义理不求实功实效，其结果无益于国计民生。从四九年到现在我们虚谈革命三十几年，革命来革命去只能吃个饱饭，也许还有连饭都吃不饱的。有一次迈克问我：如果当初蒋介石没有输给共产党，中国会不会比现在好？我跟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心里琢磨着：当初支持共产党得天下的工人农民们若是知道几十年后他们的生活仍改善不大的话，当初会不会拼死拼活地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呢？你说会不会？”
晓茵不置可否地说，“当时国民党也确实腐败，共产党领导抗日取得了民心……”
这是敏感的政治问题，晓茵不敢乱说，吞吞吐吐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
“我这次出来真是感触很多，领略到了没有钱的尴尬，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咳！”他长叹一声，把脸转向窗外凝神沉思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心不在焉地说：“我最近闲着没事看了几本美国学者写的关于异文化比较方面的书，很有意思。美国文人的研究也很先进，而且研究方法独特。我们中国文人的研究还多限于重复前人的结论，缺乏自己的思考和创新。你要是有时间，作为消遣，不妨读一些。”
晓茵在家时，常听父母议论中国的一些社会问题，耳濡目染，她非常理解李珉此时此刻的心情。父亲常常说着说着就直叹气，母亲见他那样，就劝他老老实实做他的道家弟子。晓茵看李珉望着窗外沉思不语，便问道：“你是谁的弟子呀？道家的？孔老夫子的？还是马克思的？”李珉回头看了她几秒钟，半开玩笑道：“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是道家什么是孔老夫子？说给我听听。”
晓茵只是偶尔翻翻父亲的书，从未认真读过，不敢在大学者面前班门弄斧，便谦虚地说：“我父亲很喜欢道家，我不是很明白，请大学者教教我吧。”
“道家……啊……道家反抗儒家的礼仪束缚，提倡‘知足’‘简朴’，试图引导人们返璞归真，过和谐、自由、平等的生活。老子有句格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这种思想可以转化为田园思想，为乐天主义。历史上很多知识分子接受了这种思想，他们逃离肮脏的红尘世界，安居于茅舍之中而乐知天命。老子的《道德经》充满了自保哲学，教人以守愚之为智，处弱之为强……西方科学探究的自然中那些难以言喻的神秘现象其实也是道家重视和追求的。道家思想注重自然，儒家思想注重人事、文化和历史……”李珉仍然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说说停停，三言五语便打住不往下说了。
“我想文革期间一定有不少人托老子的福才能熬过来。我父母常开玩笑说要夹着尾巴做人，按你的解释，那就是不要被人注目，故不会被人攻击，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吧？”
李珉看着晓茵点头道：“嗯，孺子可教。”
晓茵微微一笑：“我觉得道家思想对净化人的灵魂、使人无欲无求有一定的意义和作用，但是太消极、太圆滑了。如果读书人不满当朝政治都隐遁山林，那谁来发展社会呀？不过呢，真正大彻大悟，像陶渊明那样过田园生活的人还是很少，现代就更少。有些人也许由于失败或无可奈何才自我安慰做个道家弟子吧。我觉得我爸爸文革期间就是这样。如果成功了，能有机会踌躇满志地为当局服务，很多人一定还是孔子主义者。”
第一部分 在洛杉矶往事历历（10）
晓茵见李珉侧脸看她，有点不好意思，停下问道：“你到底是哪家弟子啊？”李珉慢慢地说：“我可以跟你爸爸做朋友了。”
晓茵似乎不太相信，“我看你是马克思的弟子，你像共产党员。”李珉笑道：“共产党员在脑门上印字了？”
“你的言行印着字呢。你跟老外说话蛮维护共产党的。”
“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如此。”
多少年后，晓茵更明白他此话的含义。哪怕在国内吊儿郎当的人，在国外也很维护我们的国家，这不需要戴上任何爱国的光环，因为这完全出自于一种本能，不是对什么党什么组织有什么信仰，而是对我们的祖国、对生我们养我们的那块土地有着割舍不断的亲情和爱戴。
也许李珉表示了与她父亲一样喜欢道家，晓茵觉得自己跟他更亲近了一些，仿佛他真是父亲的朋友一样。晓茵有些调皮地开着玩笑：“那，你这位道家弟子会不会隐遁山林啊？”
李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抑扬顿挫地吟起诗来：“大隐住朝市，小隐住丘樊，不如作中隐，随月有俸钱。”
晓茵笑了笑说她父亲也很喜欢白居易的这首诗，常念叨的。
晓茵告诉李珉，很多美国人喜欢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和文化，纽约还有孔子塑像。
“美国人让孔老夫子在他们国家有一立足之地，足以证明他们崇尚孔子的教育思想。重视教育、重视知识才是强国之策，国家要想强大没有优秀的知识分子是不行的。哪一个先进国家不重视教育？我们老祖宗的思想在自己的子孙那儿没有得到发扬和继承，反倒漂洋过海被别人发扬继承，真是讽刺。墙内开花墙外香啊！如果老夫子九泉之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不过，老夫子若活到今天，跟我一样到美国来转一圈，或许还会为后人留下一份《人权宣言》、《自由宣言》什么的。”
“你有这么多感触，回国后要不要写个什么宣言啊？”
“我？除了我还知道我是个中国人外，我算个什么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匠而已。”
“教育事业很重要嘛，可以启发民智，培养人才，这叫教育救国。”
“这么会安慰人，你应该学心理学，将来做心理医生，我第一个做你的病人。”
“我看你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看心理医生的，你看起来那么自信坚定，承受能力一定很强。”
“那只是外表，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一面，刚上车时见你绷个小脸儿吓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说着他又歪头看了看晓茵的脸，见晓茵撇嘴一笑，他也笑了。
晓茵记得上次跟戴安娜来时在这一带的一个酒吧停了一下，她东张西望地找着，终于找到。她一边减速一边对李珉说：“歇一会儿吧，我请你喝杯酒，为我吓着你了向你赔罪，我们一杯酒泯恩仇，OK？”李珉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晓茵让李珉等着，她到柜台前买酒。一会儿工夫，她端过来两杯带颜色的酒，递给李珉一杯。
房间很大，昏昏暗暗，没有电灯，全点的是蜡烛。他们在一个角落坐下。每张桌子可以坐四到六人，很宽敞，椅背有一米五高，坐下后看不见隔壁桌子的人，可以听到人们低声细语的谈话声，但听不清楚。室内放着轻音乐，整个气氛很浪漫，很适合恋人情侣。晓茵环视了一下四周，有点儿后悔带李珉到这儿来。上次跟戴安娜说说笑笑，没觉得什么，今天跟李珉坐在这儿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李珉双臂放在桌子上，两手摆弄着酒杯，隔一会儿看晓茵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又难于启齿的样子。
“刚才还长篇大论，怎么突然沉默起来，我这么辛苦，也不娱乐我一下，说个笑话什么的。”晓茵想着，随口问了一句：“累了？”
“没有，你一定累了吧？这儿气氛挺好的，多坐一会儿吧。”他说完又低下头玩着那个已经空了的酒杯。
晓茵盯着他看，觉得他有时候有那么一点儿高深莫测，大概知识渊博的人往往会使人有这种感觉吧。这时李珉抬头微微一笑，“看着我干什么？”
“你不看我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