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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2-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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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圆(提起来)咦,怎么就剩下一个啦?
曾文清(哀痛)那个在半路上飞了。
袁圆(赞羡地指着笼里的鸽子,天真地)这个有名字不?
曾文清(缓缓点头)有。
袁圆(恳切地)叫什么?
曾文清(沉静地)它,它叫“孤独”。


袁圆真好看!(撒娇似地哀求着)曾伯伯,你送给我?
曾文清好。
袁圆(大喜)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伯伯!(提着鸽笼跳起就跑)小柱儿!小柱儿!


[袁圆一路喊着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静默,天空鸽哨声。
曾文清(费力地)谢谢你送给我的画。
愫方(低头不语)
曾文清(慢慢由身上取出一张淡雅的信笺)昨天晚上我作了几首小东西。(有些羞怯地

走到她的面前)在,在这里。
愫方(接在手中)
曾文清(温厚地)回头看吧。
愫方(望着他)一会儿,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书斋)门上。
曾思懿(惊讶)哟,你们在这儿。(对愫)老爷子叫你呢。
愫方(仍然很大方地拿着那张纸)哦。(立刻走向书斋)
曾思懿(瞥见她手上的诗笺,忽然眼珠一转)阿呀,地上还有一张纸!
愫方(不觉得回头)啊?
曾文清(惴惴然)哪儿?(忙在地上寻望)
曾思懿(尖刻笑)哦,就一张!(望着愫)原来在手上呢!

[外面曾老太爷的声音:(苍老地)“愫方哪!”
愫方哼!

'愫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脸沉下来)你们又在我背后闹些什么把戏。
曾文清(惶然)怎么——没有。
曾思懿你刚才给她什么,
曾文清(推诿)没有什么。
曾思懿(厉声)你放屁,你瞒不了我!你说,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你说——
曾文清我——

[瑞贞由右边卧室拿着马褂走出来。
曾瑞贞爹,马褂!(文接下)
曾思懿(对瑞恶烦)快去吧,你的愫姨等着你。

'瑞由书斋小门下。
[文默默穿马褂。


曾思懿(叨叨)我一辈子是大方人,吃大方的亏。我不管你们在我背后闹些什
么,(百般忍顺的模样)反正这家里早已不成一个家。“树倒猢狲散”,
房子一卖,你带你的儿子媳妇一齐去过。(“生活”的意思)也好,或者
带你的宝贝愫妹妹过也好,我一个人到城外尼姑庵一进,带发修行,
四大皆空。(怕他不信)你别以为我在跟你说白话,我早已看好了尼姑
庵,都跟老尼姑说好了。

曾文清(明知他说的是一套恐吓的假话,然而也忍不住气闷颤抖地)你这是何苦?你这是
何苦?

曾思懿(诉苦)我也算替你曾家生儿养女,辛苦了一场,我上上下下对得起你
们曾家的人!过了八月节,这八月节,我把这家交给姑奶奶,明天
我就进庙。(向卧室走)


'张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急进。
张顺(急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账的伙计——
曾思懿叫他们找老太爷!
张顺(狼狈)可他们非请大奶奶——
曾思懿(眼一翻)跟他们说大奶奶死了,刚断了气!

'思进卧室。
曾文清(望着卧室的门)

'张叹了一口气由大客厅通前院门下。
曾文清思懿!(推卧室门)开门!开门!你在干什么?
曾思懿(气愤的口气)我在上吊!
曾文清(敲门)你开门!开门!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说呀,你打算——(回

头一望,低声)爹来了!

'果然是由书斋小门,瑞贞、愫方和陈奶妈簇拥着曾皓走进来。
[曾皓,至多看来不过六十五,鬓发斑白,身体虚弱,黄黄的脸上微微有几根稀落惨灰的
短须。一对昏矇而无精神的眼睛,时常流着泪水,只在偶尔振起精神谈话时才约莫寻得出
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气。他吝啬,自私,非常怕死。整天进吃补药,相信一切益寿延年的
偏方。过去一直在家里享用祖上的遗产,过了儿十年的舒适日子。偶尔出门做官,补过几
次缺,都不久挂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闭门纳福。老境坎坷,现在才逐渐感到困苦,子女们
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产,也所剩无几,自己又无什么治生的本领,所以心中百般懊恼。
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褥礼,以为这是士大夫门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夸张他
在家里当家长的威严,但心中颇怕他的长媳。他晓得大奶奶尽管外表上对他作“奉承”文
章,心里不知打些什么算盘。他也厌恶他的女婿的嚣张横肆,一年到头,总听见他在吵在
出主意,在高谈阔论,种种营利的勾当。曾老太爷一直不说他有钱的,但也不敢说没有钱。
他的家几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里,哭穷固然可以应付女婿,但真要是穷得露了骨,他
想得到大奶奶的颜色是很难看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大奶奶还不敢对自己的公公当面有若
何轻视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担心有一天子女就会因为他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做出一种可
怕的颜色给他看。

'自然,这也许是他神经过敏,但他确实感到贫穷对他,一个士大夫家庭中家长的地位都
成了莫大的威胁。他有时不相信诗书礼仪对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响。他想最
稳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气郁,所以终不免时而唠唠叨叨,牢骚
一发,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时间他愿装痴扮聋,隐忍不讲。他的需要倒也简单,除了漆寿
木,吃补药两点他不让步外,其余他尽量使自己不成为子孙的赘疣。他躲在屋内,写字读
佛,不见无欲,既省钱,也省力。却有时事情常闹到头上来,那么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气
发作一下,但也与年壮气盛时大不佰同,连发作的精神都很萎缩,他埋怨一切,他仿佛有
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诉,咒骂着子女们的不孝无能,叹惜着家庭不昌,毁谤着邻居们的粗野
无礼,间或免不了这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养,趣味种种,他惟一留下来的一点骄傲也行
将消散。

[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觉的。譬如他对愫方总以为在护养着一个无告的孤女。事实上愫方哀
怜他,沉默地庇护他,多少忧烦的事隐瞒着他,为他遮蔽大大小小无数次的风雨。当他有
时觉出她的心有些摇动时,他便猝然张惶得不能自主,几乎是下意识地故意慌乱而过分的
显露老人失倚的种种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动她的情感,成为他永远的奴隶。他无时
无刻不在想着自己,怜悯着自己,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围的人也在痛
苦。
[他穿一件古铜色的长袍,肥大宽适。上套着一件愫方为他缝制的轻软的马褂——他是异


常地怕冷的——都没有系领扣,下面穿着洋式翻口绒鞋,灰缎带扎着腿,他手里拿着一串
精细的念珠。

[愫方和瑞贞扶掖着他,旁边陈奶妈捧着盖碗。
曾皓(闭着眼睛听什么,连连点着头)嗯,嗯。
曾文清(不安地)爹。
曾皓(陷在沉思里,似乎没有听见)
陈奶妈(边说边笑,大家暂停住脚步子,听她的话,她很兴奋地对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

年了?(对皓)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惊羡地)哎,这可漆了有多少道

漆呀?
曾皓(快慰)已经一百多道了。(被他们扶掖向长几那边走)
陈奶妈(赞叹)怪不得那漆看着有(手一比)两三寸厚呢!(放下盖碗)

'思由卧室走出,满面和顺的笑容,仿佛忘记刚才那一件事。
曾思懿爹来了。(赶上扶着皓)这边坐吧,爹,舒服点!(把皓又扶到沙发那边,忙

对瑞贞)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对文)你还不把靠垫拿过来。
曾文清哦!(到书斋内取靠垫,瑞也跟着拿)
曾皓(闭目,摸弄着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强可以睡了。

'瑞贞由书斋内拿来椅垫。
曾思懿(指着,和蔼地)掖在背后,少奶奶。(仿佛看瑞贞掖得不好,弯下腰)嗜,我

来吧。(对瑞)你去拿床毛毯,给爹盖上。
曾皓(睁眼)不用了。(又闭目养神)
曾思懿(更谦顺)您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吧。
曾皓还好。
曾文清(走上前)爹。
曾皓(微领首)嗯,(几乎是故意惊讶地)哦,你还没有走?
曾思懿(望文一眼,对皓)文清一会儿就要上车了。
曾皓(对文)你给祖先磕了头没有?
曾文清没有。
曾皓(不高兴)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说。(咳嗽)
曾文清是,爹。(向书斋小门走)
陈奶妈(又得着一个机会和文清谈话)嗐,清少爷,我再陪陪你。

'文与陈同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过来。
'愫刚转夸举步向书斋走——
曾思懿(立刻笑着说)别再劳累愫妹妹啦!我屋里有,瑞贞,你给爷拿去。(把
盖碗茶捧给皓)爹,您喝茶吧!

[瑞贞进思懿的卧室。
曾皓(用茶嗽口,愫拿过一个痰桶,皓吐入)口苦得很!(又合眼)
愫方您还晕么?
曾皓(望望她,又闭上眼,一半自语地)头昏口苦,这是肝阴不足啊!所以痰多气

闷!(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
曾思懿(殷勤)我看给爹请个西医看看吧。
曾皓(睁开眼,烦恶)哪个说的?
曾思懿要不叫张顺请罗太医来!
曾皓(启日,摇头)不,罗太医好用唐朝的古方,那种金石虎狼之药,我的


年纪,体质——(不愿说下去,叹口气,闭眼轻咳)

[瑞由思懿的卧室上,把小痰罐递与皓,皓又一口黏痰吐进去,把痰罐拿在手中。
曾思懿偏壁杜家又派二个账房来要那五万块钱啦。
曾皓哦!
曾思懿还有今年这一年漆寿木的钱——
曾皓(烦躁)钱,钱!牛马,牛马,做一辈子的牛马,连病中还要操心,当

牛马。

'思也沉下脸,半晌。
愫方(安慰地)今年那寿木倒是漆得挺好的。
曾皓(不肯使大奶奶太难看,点头,微露喜色)嗯嗯,等吧,等到明年春天再漆上

两道川漆再设法把杜家这笔账还清楚,我这孽就算做完了。(不觉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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