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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2-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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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泰,开门!”(一直在江泰说话的间隔中喊着)

江泰你欠了我的,你得还!我一直没说过你,不能再装聋卖傻,我为了你
才丢了我的官,为了你才亏了款。人家现在通缉我。我背了坏名声,
我一辈子出不了头,这是你欠我这一笔债。你得还,你不能不理!
你得还,你得给,你得再给我一个出头日子。你不能再这样不言语,
那我可——喂(大声)你看清楚没有,我叫江泰!叫江泰!认清楚!
你的女婿!你欠了我的债,曾皓,曾皓,你听见没有?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吓住)“开门,开门!(一直大叫)爹!爹!别理他,他说胡话,


他疯了。爹!爹!爹呀!开门,辽泰、夹在江泰的长话当中)开门,爹!爹!”

江泰曾皓,你给不给,你究竟还不还?我知道你有的是存款,金子,银子,
股票,地契。(忽然恳切地)哦,借给我三千块钱,就三千,我做了生
意,我一定要还你,还给你利息,还给你本,你听见了没有?我要
加倍还给你,江泰在跟你说话,曾老太爷,你留着那么多死钱干什
么?你老了,你岁数不小了。你的棺材都预备好了,漆都漆了几百
遍了,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同时捶门)“开门!开门!”
[思懿拿着曾皓方才拿出过的红面存折,气愤愤地由书斋小门急上,望了望曾皓,就走到
文彩的卧室前开门。

江泰(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冷静地望着曾皓,低声厌恶地)你笑什么?你对我笑什么?
(突然凶猛地)你怎么还不死啊?还不死啊?(疯了似地走到曾皓前面,推摇那
已经昏厥过去的老人的肩膀)

(彩满面泪痕,蓦地由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拖着江泰力竭声嘶地)你这个鬼!你这个鬼!
江泰(一面被文彩向自己的卧室拉,一面依然激动地嚷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

人,我杀了他,再杀我自己呀。
(文彩终于把江泰拖入房内,门霍地关上。愫方捧着一碗参汤由书斋小门急上。思仍然阴沉
沉地立在那里。
愫方(喂皓参汤)姨父,姨父,喝一点!姨父!

(霆由书斋小门跑上。
曾霆怎么了?
愫方(喂不进去)爷爷不好了,赶快打电话找罗太医。
曾霆怎么?
愫方中了风,姨父!姨父!

[霆由大客厅门跑下,同时陈奶妈仓皇由书斋小门上,一边还穿着衣服。
陈奶妈(颤抖地)怎么啦老爷子?老爷子怎么啦?
愫方(急促地)你扶着他的头,我来灌。

[老人喉里的痰涌上来。
陈奶妈(扶着他)不成了,痰涌上来了。——牙关咬得紧,灌不下。
愫方姨父!姨父!

[文清由大客厅门上。
曾文清(步到老人的面前,愧痛地连叫着)爹!爹!我错了,我错了。

[文彩由自己的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抱着老人的腿)爹!爹!我的爹!
愫方姨父!姨父!
陈奶妈老爷子!老爷子!
曾思懿(突然)别再吵了,别等医生来,送医院去吧。
愫方(吊首)姨父不愿意送医院的。
曾思懿(对陈奶妈)叫人来!

[陈由大客厅门下。
曾文彩(立刻匆促地)我到隔壁杜家借汽车去。
(彩由大客厅跑下。
愫方姨父!姨父!


曾文清(哽咽)怎么了?(“怎么办?”的意思)怎么了?

曾思懿哼,怎么了?(气愤地)你看,(把手里曾皓的红面存折摔在他的眼前)这怎么
了?
[陈奶妈带着张顺由大客厅门上。大客厅的尽头燃起灯光,雪白的隔扇的纸幕突然又现出
一个正在行动的巨大猿人的影子,沉重地由远而近,对观众方向走来。

曾思懿(指张顺)只有他?

陈奶妈还有。
(门倏地打开,浑身生长凶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压在人的面前,赤着脚沉甸
甸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曾霆。

曾思懿(对张顺)立刻抬到汽车上。
[张顺对“北京人”做做手势,“北京人”对他看了一眼就要抱起曾皓。

愫方(忽然一把拉着曾皓)不能进医院,姨父眼看着就不成了。
(老人说不出话,眼睛苦痛地望着)
(“北京人”望着愫方停住手。

曾思懿(拉开愫方,对张顺)抬!(张顺就要动手——)

[“北京人”轻轻推开张顺,一个人像抱起一只老羊似地把曾皓举起,向大客厅走。
曾霆(哭起)爷!爷!
曾思懿别哭了。
曾文清(跟在后面)爹,我,我错了。

(“北京人”走到门槛上。老人的苍白的手忽然紧紧抓着那门扇,坚不肯放。
曾霆(回头)走不了,爷爷的手抓着门不放。
曾思懿用劲抬!(张顺连忙走上前去)
愫方(心痛地)他不肯离开家呀。(大家又在犹疑)
曾思懿救人要紧,快抬!听我的话是听她的话,抬!

(张顺推着“北京人”硬向前走。
愫方他的手!他的手!
曾思懿(对霆)把手掰开。
曾霆我怕。
曾思懿笨,我来!
曾文清爹。
曾霆(恐惧)妈,爷爷的手,手!

[思强自掰开他的手。
曾文清(愤极对思)你这个鬼!你把父亲的手都弄出血来了。
曾思懿抬!(低声,狠恶地)房子要卖,你愿意人死在家里?

(大家随着“北京人”由大客厅门走出,只有文清留在后面。
(木梆声。
(隔壁醉人一声苦闷的呻吟。
(凉苍的“硬面饽饽”声。
(文清进屋立刻走出。他拿着一件旧外衣和一个破帽子,臂里夹一轴画,长叹一声,缓缓

地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顺手把门掩上。
(暗风挟着秋雨吹入,门又悄悄自启,四壁烛影憧憧,墙上的画轴也被刮起来飒飒地响着。
[远远一两声凄凉的更锣。

──幕徐落


第三幕

第一景

在北平阴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们已经需要加上棉绒的寒衣。深秋的天空异常肃穆
而爽朗。近黄昏时,古旧一点的庭园,就有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墨点子似的乌鸦,在老态龙
钟的榆钱树的树巅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乌鸦也飞进了
自己的巢。在苍茫的尘雾里传来城墙上还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这来自遥远,孤独的
角声,打在人的心坎上说不出的熨帖而又凄凉,像一个多情的幽灵独自追念着那不可唤回
的渺若烟云的以往,又是惋惜,又是哀伤,那样充满了怨望和依恋,在薄寒的空气中不住
地振抖。

天渐渐地开始短了,不到六点钟,石牌楼后面的夕阳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气中隐没
下去。到了夜半,就唰涮地刮起西风,园里半枯的树木飒飒地乱抖。赶到第二天一清早,
阳光又射在屋顶辉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气清。地面上罩一层白霜,院子里,大街的人行道
上都铺满了头夜的西风刮下来的黄叶。气候着实地凉了,大清早出来,人们的呼吸在寒冷
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的热气,由菜市买来的某蔬碰巧就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在屋子里坐
久了不动就觉得有些冻脚,窗纸上的苍蝇拖着迟重的身子飞飞就无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
日到了这种天气,比较富贵的世家,如同曾家这样的门第,家里早举起了炕火,屋内暖洋
洋的绕着大厅的花隔扇与宽大的玻璃窗前放着许多盆盛开的菊花,有绿的,白的,黄的,
宽瓣的,细瓣的,都是名种,它们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还有在糊着蓝纱的隔
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头菊悬崖一般地倒吊下来,这些都绚烂夺目地在眼前罗列着。
主人高兴时就在花前饮酒赏菊,邀几位知己的戚友,吃看热气腾腾的羊肉人锅,或猜拳,
或赋诗,酒酣耳热,顾盼自豪。真是无上的气概,无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欢乐和气概于今在曾家这间屋子里已找不出半点痕迹,惨淡的情况代替
了当年的盛景。现在这深秋的傍晚——离第二幕有一个多月——更是处处显得零落衰败的
样子,隔扇上的蓝纱都退了色,有一两扇已经撕去了换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丽纸,但也泛
黄了。隔扇前地上放着一盆白菊花,枯黄的叶子,花也于的垂了头。靠墙的一张旧红木半
圆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大花瓶,里面也插了三四朵快开败的黄菊。花瓣儿落在桌子上,这
败了的垂了头的菊花在这衰落的旧家算是应应节令。许多零碎的摆饰都收了起来,墙上也
只挂着一幅不知甚么人画的山水,裱的绫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轴子,只剩了一个。墙壁
的纸已开始剥落。墙角倒悬那张七弦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么,橙黄的穗子仍旧
沉沉的垂下来,但颜色已不十分鲜明,蜘蛛在上面织了网又从那儿斜斜地织到屋顶。书斋
的窗纸有些破了,补上,补上又破了的。两张方凳随便地放在墙边,一张空着,一张放着
一个作针线的簸箩。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许久没擦磨过,灰尘尘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个
茶壶两个茶杯,桌边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阳透过窗子微弱地洒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织满了蛛网的七弦
琴的穗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回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来,但接着又暗了下去。外面一
阵阵地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地滚过去。太阳下了山,
屋内渐渐的昏暗。

(开幕时,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织着毛线坎肩。她穿着一件旧黑洋绉的驼绒袍子,黑
绒鞋。面色焦的,手不时地停下来,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离她远远地在一张旧沙发
上歪歪地靠着江泰,他正在拿着一本《麻衣神相》,十分人神地读,左手还拿着一面用红
头绳缠拢的破镜子,翻翻书又照照自己的验,放下镜子又仔细研究那本线装书。

(他也芽着件旧洋绉驼绒袍子,灰里泛黄的颜色,袖子上有被纸烟烧破的洞,非常


短而叉宽大得不适体,棕色的西装裤子,裤脚拖在脚背上,拖一双旧千层底鞋。
(半晌
(陈奶妈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打开书斋的门走进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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