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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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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袖攘攘,当八只手乱纷纷摸在一处时,红生只觉得伽蓝的双手忽然将自己的拳头捉住,一只温热的石钩被塞进他手心——那交付过藏钩的手指竟缓缓斜滑过他的拳头,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微痒的暧昧痕迹。花斑石雕琢出的鹦鹉湿润润的,似乎在伽蓝手中沁了点汗,钩子圆润没有棱角,却意外而分明地灼着红生的手心——这样隐秘的私相授受不同于以往,作为游戏的一环又不容人拒绝,他想这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呼吸便不由得一窒。
  红生在昧然火光中微微侧过脸来,目光碰到伽蓝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并没有看他,而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直视前方,被篝火的颜色染红,像嵌在金器上色泽最明酽的琥珀。红生来不及辨认其中意味,就已经被这明亮的光泽吸引住,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却听见对面阿蛮拊掌笑道:“钩子在慕容大人手中!”
  红生一怔,回过神来,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一直盯着伽蓝看呢,定然是从他手里接了钩子!”
  红生只觉得双颊猛地一热,似乎方才消散的酒气又重新聚回脸上。周围响起的笑声让他暗暗恼火,却只能不动声色,心不在焉地陪大家继续玩下去。
  一直闹到月上中天,众人这才踏灭篝火残烬,兴尽而归。常云常清收拾了杯盘席簟带回寺中;常画匠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搀扶着惠宝大师,还在不停说笑;骆无踪挑着货担走在最前面,于月光中踏着山道拾级而上。中夜长风挽袂,寒露沾衣,骆无踪只觉得神明开朗、舒畅的胸臆间有感怀倏然涌上,便化作啸声直抒而出——悠扬清亮的啸声越过山头、攀上云颠,自恢弘低沉处越拔越高,像层层堆涌的浪潮,将初九的凸月洗得越发澄明。
  落在最后的红生听见这啸声,愣了愣,眉间便浮上一层浅淡的悲怆;他对搀扶着自己的伽蓝道:“这调子,这调子……是我家乡曲。”
  伽蓝细听了一会儿,问红生道:“这曲子我从前在赵国听过,可是〈吐谷浑阿干歌〉?”
  红生点点头,忍不住跟着啸声轻轻唱和: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于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是我祖父作的歌,鲜卑语阿干就是哥哥的意思。他曾经亏欠过他的庶兄——我的伯祖父吐谷浑,”红生望了伽蓝一眼,边走边道,“祖父当年因牧场之争,逼得伯祖父带领部族西迁,从此兄弟二人再没相见。”
  夜风拂开红生额前碎发,沙沙林叶声如泣如诉,衬得啸歌越发悠远。
  “祖父晚年时,常在病榻上对我唱这首歌——那时我才四岁,我们慕容部的首府还在棘城。现在想来,祖父反复唱这首歌,除了思念伯祖父,更多的是要告诫子孙,怕兄弟阋墙的悲剧在我父辈中重演,可惜……”红生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父亲继承王位后,还是逼得我大伯携子避祸,投奔了辽西段部。我的四叔与五叔被迫举兵谋反,事败之后四叔逃走、五叔被父亲赐死……我的五叔慕容昭自幼多才多艺,一直深得祖父宠爱,所以父亲嫉恨太深,哪怕与他是同母的兄弟,也没念任何情分。”
  仿佛思绪被遥远的回忆占满,红生沉默下来,在前呼后应的山道上显得益发低落。阿蛮与常云常清的笑闹声渐行渐远,像博山炉里最后几丝缭绕的香烟,最终消散在寂寥的山间。藏青色的天幕如穹隆般笼罩下来,四野万物蛰伏,只有西风不知恨,兀自吹动人心。红生就在这样寥廓的清冷中蓦然开口:“所以说,我不能回去。”
  一直俯首恭听的伽蓝这时抬起头来,望着红生黑水晶般坚定通透的双眸。
  “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回燕国。伽蓝,我不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浅红色的双唇一字一顿,“当我还是廷尉监时,每逢被疑案难住,总爱翻看前人的旧宗卷,几乎次次得益——所以我不会回去,祖、父两辈的‘旧宗卷’,足够我得到教训了。我慕容家事,就像多少年一次的轮回,每次不同的肇端不同的斗争,结果都是一样收场。”
  “王爷,这就是宿命吧。”伽蓝微笑起来——帝王家的宿命,何其像……
  “是的,”红生慢慢走向法云寺,木屐嗒嗒敲着石阶,声音清亮动听,“我想通了,即使当日我处在上风,最终也将在这轮回里转瞬即逝,如此这般,我又何必再回去。”
  “那王爷要往哪里去呢?”伽蓝问道。
  红生顿住,呐呐开口:“我……我要往……伽蓝,你说,我就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这样如何?”
  “要是有一天王爷厌倦这样漂泊了,怎么办?”
  “厌倦了……再说。”红生低下头继续迈步。
  若有一天厌倦了,那么就随便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随便娶一个女人成家生子——想到此红生一怔,脑中一片空茫,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一处地方、怎样一个女子。
  还有,伽蓝怎么办?
  他侧脸看着搀扶自己的仆人,第一次留心他细微体贴的动作——他会无怨无尤地陪自己一直漂泊下去吧?或者在某个适当的时刻还他自由?或者也替他张罗一房妻子……不,他似乎……
  红生的手臂微微发颤,他喉咙发干的低喃道:“伽蓝……”
  “王爷有何吩咐?”伽蓝抬头问。
  “你……你觉得我这主意如何?”红生顿了顿,问出口的话却还是转了个弯。
  “小人自然是听王爷的,”伽蓝在月下笑起来,笑容熨贴人心——不愧是红生最温顺的仆人,“王爷,就随您的心意走下去吧……”

  第廿七章 月白·桂子落

  红生疲倦的倒在床上,浑身沁在淡淡的酒香里;朦胧醉眼扫见伽蓝铺床叠被的身影——背光而朦胧,一举一动都是令人舒心的妥帖。
  于是他翻了个身,昏昏睡去……
  梦里是一片浅浅的淡蓝,月白色,棘城满月时最静谧的雪夜。
  冬狩的队伍在黎明时分到达猎苑,红生在母亲怀中醒来,黑水晶般的眼睛滑动着。母亲的笑容隔着白貂皮帽茸茸的边缘映入他眼帘——是那样的温婉美丽,嘘寒问暖的话语伴着兰麝馨香而来,一齐轻轻包裹住他:“绯郎,你醒了?”
  红生揉揉眼睛,赖在母亲怀里喃喃问:“哥哥呢?”
  “绎郎已经出去骑羊玩了,”母亲笑着揉揉他惺忪的睡脸,“我们已经到猎苑了呢。”
  “我也要去。”红生踢腾着小脚就想下地。
  “绯郎的病才刚刚好,不要出去了罢……”
  母亲温柔的手拦不住他,红生只管将车帘一掀,呼噜一声滑进风雪中。
  车外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琉璃世界。北风呼啸着卷起冰雪扑面而来,四岁的红生即便裹得像只球,仍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蒙蒙风雪深处传来大人们的吆喝声,数不清的人马鹰犬在白山黑水之间混成模糊的影子。呵气成冰,雪花迅速覆满红生的帽沿和围脖,他唯一露在皮草外的黑眼珠掠过纷乱的人影,在风雪中找寻自己的哥哥。
  忽听一声快活的吆喝,红生倏地抬头,正看见哥哥骑着羊打他面前窜过;慕容绎一双小手用力扳着羊犄角,兜了个圈又笑着跑远。
  “哥哥……”红生蹒跚着追出去,却摔倒在没膝的深雪中。
  穿太多爬起来可真不易,红生在雪窝子里挣扎,正待哭闹,却只觉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被谁提溜了起来;一张极俊美的脸撞进他视线中,红生嘻嘻一笑,奶声奶气撒娇:“五叔……”
  他的五叔,慕容昭,此刻正牢牢托举着他,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笑:“绯郎,跟叔叔去玩吧。”
  红生怔怔望着他,发现五叔身子未动,却正带着自己一起滑行。红生低下头瞅五叔的腿脚,惊讶得大喊:“五叔,你的腿——你长了马蹄了!”
  “哈哈哈,”慕容昭大笑起来,将红生托得更高,“没错,五叔长了马蹄——从西北丁零族传来的马蹄!”
  红生低了头再细细看——原来五叔腿上套着深褐色的翻毛皮靴,靴筒上厚厚的兽毛几乎将脚面整个盖住。虚惊一场!他挣扎着下地,蹲在雪里看五叔的靴子,发现靴底竟固定着牛角磨的薄刀。
  “我也要穿这个!”红生昂起小脸,激动得对慕容昭喊。
  “哈哈哈,你太小了,等长大了再说罢!”
  五叔的眉眼在风雪中笑着扬起,他将红生搁在自己肩头,迈步滑进冰冻的湖泽;他的双手握住红生的小腿,脚下越滑越快,带着他在湖心转起圈子……红生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抱紧五叔的紫貂步摇冠不断迎风尖叫,眼前滑过枯萎的苇丛、喧闹的人马、在羊背上冲他大喊大叫的哥哥……
  封存在心底的回忆从记忆最深处涌上来,美好得像花瓣一样层层绽开。红生紧紧盯着梦中那个欢笑的自己,怕眨下眼这些遥远的美丽就会消失。
  然而眼前却忽然一黯,昏暗中响起祖父沧桑的歌声。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一只干枯的手从寝衣中伸出来,牵住红生的小手。红生在凄凉的歌声中惶惶起身,望见缠绵病榻的祖父。一室的空旷,多么寂寥。
  榻上干瘦的老人像一段枯槁的朽木,只有一双眼睛是湿润的,他皴裂的嘴唇艰难的张开,喉中滚动着低沉的哽咽:“绯郎啊……”
  “爷爷爷爷……”红生两眼掉下滚滚泪珠,空着的左手不停扳着祖父的手指——爷爷扼得他好疼好疼……
  他挣脱开,转身赤脚跑出令人窒息的密室——从初夏一直跑进深秋,直到闯进一座森冷的大殿。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粗麻齐衰孝服,他扑进同样一身白的慕容昭怀里,抬起小脸:“五叔五叔!”
  五叔孤零零坐在殿中,像秋狩中被人从最高远天际射下的大雁,望一眼就叫人哀伤。一殿的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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