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于是,刚过了正月十五,我们便结束了每天用目光追逐阳光足迹的日子,结束了无聊得发慌焦急得发闷的日子。南看的犯人从此开始了投身于劳动。
(对了,这儿郑重纠正一点:看守所在押的人们不叫犯人,官方称谓叫“人犯”。这里面也有讲究:“犯人”的主语是“人”,“犯”是修饰词,而“人犯”中的“人”字仅作修饰词用。所以在看守所里首先你不是“人”,而仅是个“犯”。你要仔细揣摩个中滋味,体会其中很大的区别。)
刚过了正月十五,传来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南看的未决犯以后每天要开始拆棉纱。
棉纱,就是工厂里用来擦机器的那种东西。拆棉纱,就是把棉织厂里做背心、秋裤等等棉制品后剩下的边角料,由我们用啤酒瓶盖子的一棱一棱的尖角,将其勾起毛边后,一点一点拆成一团团的棉线状的东西。
拆棉纱这活,初试时很简单,不需要一丁点的智慧,只需有两只手就可以了。但是,拆的过程中,棉絮满屋飞舞,那滋味也不好受。况且每天还有任务,一个号的领几斤布块就要交回几斤棉纱,遇上纯棉的布块时好拆:转圈起了头后“哧啦、哧啦”地,几下就拽完了,但遇上有时布块上有胶时就不好办了,半小时也刮不开一块。再者,拆棉纱时要左手握布片并用中指顶着,右手用啤酒瓶盖子用力抠,那力气当然全出在了左手的中指上。几天下来,中指非掉几层皮不可!
而击溃我的思想的,是第二个消息。
这了配合拆棉纱的工作,南看领导决定,将三院当了库房,把三院的人犯全分到四五六另三个院子。也就是说,我要离开三院三号这个已经住习惯了的生活环境,而不知要被分到几院哪个号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会重新开始板油生活,重新开始洗劫马桶、擦地!
我不想洗马桶,不想擦地,但我更害怕的是离开这些已经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危险的人犯们,更害怕被放到那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危险中去!
从那时起,以后的几年中,一次次环境的改变、一次次离开熟悉投入陌生,已逐渐使我害怕一切突好其来的变化。直到今天,我不愿接受挑战,不愿面对未来不可知的风险,不愿和陌生人交流,不愿出远门……我宁愿在一个不舒服但较熟悉的环境里逐步寻找舒服的支撑点,我宁愿放弃风险之后的任何巨大收益,我宁愿做一只蜗牛,每日里背着一只重重的壳,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进壳子里……
但是,调院是必须要接受的现实。我强迫自己不要害怕,我不停地给自己鼓气:别怕!有什么呀!不就是换个号子嘛!咱到哪儿不是个混呢!大不了给服个水土、洗个马桶嘛!能有什么呀!
我告诫自己要牢记在三院学到的社会经验:无论到了哪儿都要少说话多做事;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说话不能老是书呆子气十足做事不能老是文绉绉该打架时就要打一架哪怕让干部抽一顿说话时要带着把子要说脏话要经常说透他们的母亲;能忍则忍但绝不能一味忍让只是这个度谁也说不清我也说不清而只能一味忍让了;干部用皮刷子打时不能一味死扛要假装疼得受不了而跌倒在地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敢了……
但无论如何打气,我的心中仍是忐忑,眼前又恢复了入监之初的迷惘。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而我永远也找不到?
未来,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变数。
十 八 五 院
终于到了调院的时候了。
三院全体人犯,各自报着铺盖站在院中,由干部点名分成三组,再由四、五、六院的干部来领走。我被分在去五院的这一组。
穿过夹在四个院子中间的相互连着的几个干部办公室,我们一行二十来个人犯抱着铺盖卷,来到了五院的院子里。
院子中间站着一个人,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年纪有三十多岁,光头,黝黑的脸上是俾睨一切的神情,稍稍隆起的肚腩说明他在号子里生活的富足,挺括的衣服和白边的雪白彰显他在号子里地位的尊贵。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气度不凡地站在院中央,冷冷地看着鱼贯进入五院的人犯们。不用说,这绝对是个大油!是个大跑号的!
这个人没吭声,就是那样站在那里。而我们这些从三院调过来的人们就已经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需要谁发出指令,我们就已乖乖排成一溜,站到了南墙根底,等候发落。
故土难离呀!为什么古人说难离故土,原来是到了无论哪个新地方都有人欺生。
我们正抱着铺盖卷,惴惴地在南墙根底胡思乱想时,办公室里有人在叫:“四蛤蟆,来一下!”
“来了!”院子里的这人应了一声。原来他叫四蛤蟆。
但四蛤蟆并未立即动身。他右手依然背在身后,抬起左臂,用食指指着我们从东到西扫了一通:“都给老子把铺盖放下!不管你们在三院是大油还是板油,到了我这儿,叫你油你才能油,不叫你油,你就连个逑也不是!”掷地有声地说完,他这才稳步向办公室走去。
一番话说得我们面面相觑:操!这人可真耍得大呀!可比六圪旦大多了!
只听见刚才把四蛤蟆叫进去的那人(应该是个干部)在布置任务:“你安排安排!把他们分到各号!”
很快,四蛤蟆手里拿着干部办公室里的人犯花名册出来了,他考虑了一会儿,吼了一声:“赖赖!把门都给老子开开!”
一个小个子应声跑了出来,跑进办公室把大钥匙串拿出来,“咣铛!咣铛!”他把几个号门都来开了。立刻,各个号的号门口、窗户上全是人和人头。
四蛤蟆在训话,不过这次是针对五院各号的:“三院过来的人,进了各号以后,该干甚干甚!但是有一点,不准服水水土!谁要给老子闹出点事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大将风度!我打心眼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崇拜:一个犯人,不,一个人犯,能做到如此的份上,死而无憾啊!
房顶上,一个巡逻的大兵笑嘻嘻地看着。他戴着军棉帽穿着军大衣,颠着一条腿在有节奏地微微摆动,肩膀上钢枪的刺刀的光芒也随之调皮地跳动。(后来才得知,大兵们爱听收音机,一边巡逻一边听音乐能驱走无聊。不过不光大兵们爱听,我们犯人也爱听呀,我现在出狱多年了还爱听收音机的习惯就是在号子里养成的。)
四蛤蟆注意到了大兵不怀好意的笑,他抬起头笑着:“有逑的个笑的!”
南墙根底的我们不仅面面相觑,而且越发头昏脑胀了:大兵,都是一样的大兵,为何对三院的人犯们凶神恶煞,而到了五院就和人犯的关系怎么就这么融洽呢?
四蛤蟆开始安排我们进号子。
我被分在四号。
我抱着铺盖卷向四号走去。不管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不管是虎穴还是狼巢,但我已别无退路。尽管不甚坚强的心在紧张地跳动但冷汗已湿透全身,尽管略显稚嫩的头脑在紧张地思考但我的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
我一步一步迈进了四号的号门。
十 九 五 院 四 号
五院四号的号子,也和三院的一样,窑洞顶像棺材一样一头略大一头略小。
号子里的人不多,以老鬼居多(号子里由于年轻人占大多数,所以超过三十岁就被称为老鬼)。只有一个年轻的小个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看着我。他本想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但他太矮了,所以他只能抬起头,耷拉下眼皮来作俯视我状。
现在的我虽然心里仍忐忑但面上已没有了惊慌。我长得黑,不笑时就象在生气。我眼小且呈三角形,笑时则眯成一条缝不笑时则好象在冷眼看世界。再加上我个子大,往那儿一站一言不发,也能唬住点人。
我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放,缓缓站直身子。我知道,谁过来安排我干什么谁就是这个号的头铺。
果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鬼踱了过来。他三十出头。头有点谢顶。肤色白皙看上去很年轻,但象猫一样的黄色的瞳孔又不像个善类。他的衣服很干净齐楚,脚上的白边也是雪白。嗯!象个头铺的样子,我在心中暗想。
他站到我面前,正准备说些什么,“咣铛!”号门开了。刚才那个叫赖赖的人把他叫了出去。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再进来时,头铺已是笑容满面。
头铺拍拍我的肩膀:“来了我这儿,就好好呆着!咱这个号是个照顾号,你看,”他指指坑上坐的几个老鬼,“都是些老鬼,干部平时挺照顾咱们的。明天起你倒马桶、擦地吧!这里面就这么回事,再来了新人就把你顶起来了!”
一通话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现在纯粹一个板油中的板油,洗马桶、擦地那是必然,但为什么这么客气呢?
心里虽这么想,但我脸上只吝啬地摆出一丝冷淡的笑容:“没事儿!我知道这里面是咋回事儿!”冷冷的一句,再无赘言。我对自己表现出的高深莫测暗暗满意。
事后我才知道,是四蛤蟆叫赖赖通知头铺每天晚上安排人值班看着我,在我转往上马街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头铺胆小谨慎,对四蛤蟆的指令言听计从,便对我施以怀柔政策。而不知内情的我以为是我冷酷的外表把他们吓住了。其实能吓住谁呀!这里面的人哪个是被吓唬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