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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带引之下,进了建筑物,上了楼梯,经过了走廊,
一转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招手令我们过去,卓长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我
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去,迟了,可能再也见不著了。”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脚步放大了些。白素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十分大的房间,布置也全是旧式的,灯光柔和,我一步跨了进去,就看到
了传奇人物马金花。
在一张大床上,半躺著一个老妇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给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
。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长根形容中的马金花比较,那一定大失所望。岁月不饶人,七十
多年过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时间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时的马金花,只是一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护士。半躺在床上的马金花,看来像是睡著了,双手安
详地放在胸口。
卓长根来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马金花,双眼之中,泪光闪动。口角抽搐著,喉际
发出一阵激动的“咯咯”声。
看卓长根的情形,彷彿他仍然是二十岁,而床上的马金花,仍然是十八岁!他心中
的激情,显然未曾因为岁月的飞逝而稍褪。
我要开口,白素在我身边,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卓长根挣扎了好一会
,才挣扎出了两个字来︰“金花。”
床上的老妇人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
她看来虽然老迈之极,但是双眼却还相当有神。我悄声问白素︰“中风?”
白素也悄声道︰“不算太严重,下半身瘫痪了,头脑还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问她马金花是不是讲了甚么,白素摇
了摇头。
马金花盯著卓长根看了一会,开始时,神情十分疑惑,但随即,变成了一副忍不住
好笑的神情,卓长根在那一霎间,神情也变得忸怩,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
秃顶。
马金花并没有笑出来,她叹了一声︰“长根,我们都老了。”
卓长根忙道︰“老甚么,老也不要紧。”
他一开口,嗓门极大,别说那两个护士,连我和白素,都吓了一大跳,两个护士一
起向卓长根打手势,要他别那么大声。
马金花在这时,忽然讲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话︰“长根,你自然不要紧
,我……是不行了,油尽灯枯,人总有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会来,我才不
让你来看我。”
卓长根有点惶恐︰“为什么,你还是不想见我?”
马金花道︰“是我不想让你见,你瞧瞧,我现在这样,算甚么?”
卓长根道︰“还是你。”
我插了一句口︰“两位别只管说闲话了,我看 ”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马金花也向我望来︰“你就是卫斯理?”
我点了点头,马金花忽然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种
十分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乾
而醉倒的情形,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马金花一瞪眼︰“笑甚么,你们小俩口倒是一对,你们来干甚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摊了摊手,表示她甚么都来不及说,我单刀直入︰“两件
事,一件事,是替你说媒来了,你和卓老爷子,才是一对。”
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响亮,刹那之间,那两个护士,简直手足无措,卓长根有点恼,责怪
似地望著马金花。
马金花摇著头︰“迟了两天。我要是还没有瘫,就和和稀泥吧,现在,我可不能拖
累他。”
卓长根急得连连顿脚,看了他们这种情形,我只觉得好笑。
马金花扬起手来,卓长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马金花叹了一声,又问我道︰“小
伙子,我听说过你,你第二件事别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帮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二件事是甚么?”
马金花自负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当然听他讲了我不少闲话
,你们想问甚么,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长根,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小俩口子自己找地方亲热去吧
。”
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
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
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
。”
她这句话,比甚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
把你们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
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甚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了,总有点话要说。”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
情人。”
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
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
打开头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甚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
们要等到甚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著极厚
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
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朦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
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
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在扯著
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
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著,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
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
也叫著︰“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
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
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
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著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
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著
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著。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著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
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甚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甚
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甚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著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
……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
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
,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著,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
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