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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帝王生涯1261-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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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朝孟得规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规的脸上很快就溅满了众人的唾沫, 我看见他的头在木枷圈里徒劳地转动,想寻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还听见他最后的无可奈何 的狂叫声,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个也跑不掉。你们等着我回来,回来吸 干你们的脑花。

    十字街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了,茶客们纷贩返回茶馆里,伙计往陶壶续上了刚煮沸的热 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着刚刚逝去的恶梦般的现实。可怜,可怜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 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另一半无疑是自我内心的流露。茶馆里的热气和茶客们身 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只母猫衔着一只死鼠从我脚边悄悄溜走。这么嘈杂而充满杀机的街 边茶馆,这么炎热的血腥的夏日午后,我急于离开茶馆和里面怨气冲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 然迈不动了,整个身心像一团棉花无力地飘浮在茶馆污浊的空气之中,我怀疑我的热病又要 发作了,于是我在身边的那张矮凳上坐下,祈祷先帝的圣灵保佑我的身体,别让我在逃亡的 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伙计跑到我身边,端来一只油汪汪的茶壶。我向他摇了摇头,这 么热的天,我无法像本地茶客那样将油腻的茶水咽进腹中。矮伙计看看我的脸,将一只手搭 上我的前额,公子是在发热呢,他说,这可巧啦,梅家茶馆的热茶专治惊风发热,公子喝上 三壶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懒得和巧舌如簧的伙计说话,于是我又点了点头,我想我只是 需要休息一下,这样就得为一壶茶水付出钱褡里的一文碎银。以前我从来没有与世俗之人打 交道的经历,但我知道在以后的路途上他们将像苍蝇一样麋集在我的周围,我怎样穿越而 行?这对于我同样是个难题,因为忠心的奴仆燕郎已经被我抛在铁器作坊里了。我伏在临窗 的那只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讨厌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热茶的男人。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说 那些狎昵淫荡的故事,不要放声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语言嘲弄厄运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 发着汗味和脚臭,但我知道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宫,我必须忍受一切。后来我迷迷糊糊听见 一些异乡来客谈起了京城动荡的政局,他们提到了端文和昭阳的名字,说起近日发生于大燮 宫内的那场火并。我非常惊诧地听到了西王昭阳被诛的消息。

    老的斗不过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阳的首级,当天就颁诏登基了。一个茶 客说。

    端文卧薪尝胆多年,为的就是那顶黑豹龙冠,如今过了河就拆桥,他不会与昭阳合戴一 顶王冠的,此举不出我所料。另一个茶客说,依我看昭阳是老糊涂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死了还背上一口洗涮不尽的大黑锅。

    我直起腰望着茶客们眉飞色舞或者忧国忧民的脸,心里判断着这个消息的真伪程度,然 后我听见他们提到了我,小燮王现在怎么样呢?矮伙计问。能怎么样?来自京城的客商说。 也是身首异处,死啦,死在御河里啦。客商站起来用手背抹颈,做了一个人头落地的动作。

    我又被吓了一跳,热病的症状就在这时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冲出梅家茶 馆,朝远处的县城城门一路狂奔过去。我觉得头顶上的骄阳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像鸟雀 一样仓皇飞散,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归属于我,它给我腾出的是一条灼热的白茫茫的逃亡之 路。

    七月流火,我穿着一双破烂的草履穿越燮国的腹地,途经柏、云、墨、竹、莲、香、藕 三州四县,这一带河汊纵横,青山绿树,景色清丽宜人。我选择这条逃亡路线其实就是为了 饱览被文人墨客不断赞美的燮中风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栈的豆油灯下铺墨吟诗,留下十余首 感怀伤情之作,最后集成《悲旅夜笺》。我觉得这样的诗兴显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 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册破破烂烂的《论语》,也只有泪洒诗笺了。在莲县乡村清澈的水塘 边,我看见我的脸在水面上波动、摇晃、变形,黝黑的农夫般的肤色和肃穆的行路人的表情 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庶民。我试着对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脸看上 去很古怪很难看,然后我又哭丧着脸贴近水面,那张脸刹时变得丑陋之极,我下意识地闭上 眼睛,离开了明镜似的水塘。

    路上不断有人问,客官去哪里?

    去品州。我说。去品州贩丝绸吗?不贩丝绸,是贩人,我说,是贩我自己。从东部的平 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随处可遇离乡背井的灾民。他们从西南泛滥的洪水里逃出 来,或者由干旱的北部山区盲目地南迁,沿途寻找新的生息之地,他们神色凄惶,男女老幼 拥挤在路边的树林和荒弃的土地庙里,孩子们疯狂地抢夺母亲手里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 躺在泥地上,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却在高声地咒骂着他们的亲人。我看见一个壮汉将肩上的 箩筐倾倒在路上,是一堆湿漉漉的枯黄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湿棉花均匀地摊开,大概 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干。这么热的天,你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呢?我跳过那摊棉花,无 意中问那个汉子,你们峪县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吗?全都让洪水冲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捞起 这一筐棉花。汉子木然地翻动着湿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么好 的棉花,假如晒干了是多么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里,冲我叫喊道,你买了 这筐棉花吧,只要给我一个铜板,不,只要给我孩子几块干粮,求求你买了这筐棉花吧。

    我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我苦笑着推开了壮汉的手,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在逃难。

    那个壮汉仍然拦住我,他朝不远处的树林辽望着,然后提出了另一个惊人的要求,客官 想买个孩子吧,他说,我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个铜板就可以去挑一个,别人家的 孩子要九个铜板,我只要你八个。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卖给杂耍班去,怎么能买你的孩子?我挽紧肩上的钱褡夺 路而逃,逃出去好远还听见那个汉子失望的粗鲁的叫骂声。对于我来说这几乎是一次奇遇, 竟然有人以八个钢板的价格卖儿鬻女,我觉得整个燮国都已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境地。那个汉 子绝望而疯狂的瘦脸后来一直印刻在我的回忆中。香县小城在燮国历史上一直是著名的声色 犬马之地。即使是动荡的灾难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楼里仍然红灯高挂,弦乐笙箫此起彼伏。 走在狭窄的挤满行人车马的石板路上,可以闻见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气息,浓妆艳抹的 风尘女子就靠在临街的楼栏上,吟唱民间小调或者嘻嘻傻笑,向楼下每一个东张西望的男子 卖弄风情。傍晚的香县街巷里充满了纵情狂欢的气氛,拉皮条的男子在路口守候着富户子 弟,在空闲的时候他们跑回来,驱赶那些睡在妓楼门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灾民。你们可真会挑 地方睡。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快乐而滑稽的。有人从车马上下来,挑挑拣拣地摘走某只写有 人名的灯笼,然后提着灯笼往楼上走,然后在一片轻歌曼舞中响起鸨母夸张的喜悦的喊声, 宝花儿,来客啦。我知道我不应该绕道十里来这儿投宿,到香县的低等青楼来重温燮宫艳梦 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时宜的。但我的脚步却急迫地在香县街头踯躅,希望寻觅一个廉 价而柔美的梦床。假如我知道会有这段令人伤心的邂逅巧遇,我决不会绕道十里投宿香县, 但我恰恰来了,恰恰走进了凤娇楼。我想这是上苍对我最严厉的嘲弄和惩罚。

    我听见一扇房门在身后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歌妓探出美艳的涂满胭脂的脸,眼睛直直 地盯着我看,她说,陛下认不出我了吗?来吧,到房里来,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记得我大 叫了一声,我想朝楼下跑,但我的钱褡被她从后面拽住了,别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说,你 来吧,我会像在大燮宫一样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钱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牵梦萦的蕙妃。你在楼下转悠那会儿我就认出你了,我只是不 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楼来,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个貌似陛下的过路 客,可是你真的上楼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梦应验了。陛下真的到凤娇楼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一场恶梦。我抱住沦为娼妓的蕙妃大声呜咽起来,我想说什么喉咙却被 一种巨大的悲哀堵住了,无法用语言述说,蕙妃用丝帕不停地擦拭我脸上的泪水,她没有 哭,嘴角上浮现的若有若无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为什么哭。蕙妃说,当初彭后把我逼 出大燮宫,现在端文把你赶出了大燮宫,我离宫时眼泪早已流干,陛下现在不该再惹我伤心 了。


    我止住哭泣,于泪眼朦胧中打量着怀中的女子,这样鬼使神差的相遇,这样天摇地动的 巧合,我仍然怀疑身处恶梦之中。我拉开蕙妃的水绿色小褂,找到了后背上那颗熟悉的红 痣,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你应该在连州的尼姑庵里颂佛修行,我用双掌 托起蕙妃的脸部,朝左边晃了晃,又朝右边晃了晃,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卖笑卖身 呢?我在庵堂里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跑出来了。为什么要跑?为什 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呢?到这里来等陛下再度宠幸。蕙妃突然猛力甩开了我的手,现在她的 脸上出现了一种讥嘲的冷笑。都说燮王正往彭国逃亡,都说燮王要去彭国求兵返宫,谁会想 到一个亡国之君还有这分雅兴到妓馆青楼来寻欢?蕙妃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往脸上扑打 粉霜,她说,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可是看遍宫里宫外世上男女,又有谁知道羞耻呢?

    我的双手茫然地滞留在半空,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蕙妃的反诘使我哑口无言。在难耐 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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