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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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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不知,面前这人,正是当年与清明雨并称一时的沈南园。

被南园这么一阻,烈枫终是冲了出去,

但是冲出这一层包围,外面尚有第二层、第三层……潘白华已知夜袭之人便是烈枫,立意在这一战中将他除去。

烈枫左冲右突,鏖战半夜,不觉间晨光隐隐,将至天明。

这时他身边兵士不过一二百人,且因战到如今,大多身上带伤,外面尚有潘白华设下的数层伏兵,烈枫回顾四周,心知大势已去。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他一惊,回身望去,却是身边一个亲兵随口所唱。

“你唱的是甚么?

那亲兵也受了重伤,一条手臂皆被鲜血染红,也无暇包扎,见烈枫问他,不由惶恐道:“将军,这是我家乡那边的小调,我……我不知道……“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唱出这么一曲小调吧。

烈枫叹一口气,无意斥责于他,一眼却看见南园在他侧近,神色苦涩之极。心中又是一动,道:“南园,你快走吧。“

南园因听到这曲小调,恍惚间想到许多旧事,一时不免出神。忽听烈枫此言,惊道:“烈大哥,你让我走?”

“潘白华尚有两层兵力分布在外。以我眼下这点人手,一定是冲不出去了。他们以我为目标,你武功高,坐骑又未曾受伤。单身突围,或有一线希望。”

南园急道:“我怎能一人逃走,要走,咱们一起走!”

烈枫怒道:“你若当我还是你大哥,就赶快走!此时他们尚未合围,再拖一会儿,连你也走不成了!”

南园怎肯答应,正争执中,烈枫忽然伏身,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刀扎在南园所乘坐骑臀部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便飞驰而去。南园未曾防备,待到发觉时已被带出数丈之遥。他心中焦急,正要拼力挽住缰绳,却听烈枫声音自后面传来,决绝之中另有一种感伤之意。

“我害死了一个清明,怎能再害死你!:

南园手一颤,终于放松了缰绳。

天,也终于亮了。

烈枫勒马立在高处,但见前方一片尘烟滚滚之中,隐隐许多刀枪寒芒四现,便如夹杂在暮色中的星光一般。

风声激越,烈枫一身盔甲也被鲜血泥污弄的不成模样,额上亦有鲜血凝结。他摇摇头,一手摘下头上银盔,随手掷到一旁,发髻已散,他索性将其拆开,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不定,手中雪煞梨花枪却是滴血不沾,锋芒毕现,非但不显狼狈,反自有一种凛冽风姿。

飞龙骑中亦有几个参加过当年寒江一役的老军,不由均是惊呼出声:“云飞渡!”

此刻的烈枫,手下不过数百人,而包围住他的兵马几是几十倍以上。他自知必死,也不在意,却又见几十名头扎黄巾的弓箭手向前,围成一个圆圈,不知是何用意。

若说是以弓箭相阻,这人数也未免太少了吧,他正诧异中,燕然的声音忽然传来,竟是大有惶急之意,“烈枫,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赶快投降,我一定能保你性命……”

他话语未完,一支投枪忽然飞掷过来,擦着他头盔飞过去,烈枫很不耐烦的道:“你给我闭嘴!”

然而烈枫心中何尝不知:燕然并非虚声恫吓,他这一声喊,也确是出于诚意吧。

漫天箭雨,狠准非常。

烈枫并不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人。凤舞将军,一向身先士卒。

血模糊了眼睛,似乎连神志也一并模糊了。

据说在人死前,想到的往往是自己最忘不了的人,或是最在意的事呢……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你看,这两句诗里,有你的名字呢!”

你有多久,没认认真真的叫过我一声大哥了?

…………

烈枫死时二十八岁,比清明年长五岁。

当年烈枫降生之时,玉京城中寒烟寺的智照长老恰在烈府。烈军素知他是位有道高僧,便请他为这初生婴儿看一看骨相,智照长老看了半晌,却只留下两句偈子:“战国往生,烈烈枫红。”便即飘然而去。

烈军揣摩许久,不解其意。便依着这偈子中的两字,为婴儿取名烈枫。日后见他深通兵法,年纪虽轻,却颇有名将之风,便想这两句话,大抵是指烈枫在这方面的才华之意。

他却不知,“战国往生”岂是吉兆?而“烈烈枫红”更是隐隐预示烈枫死时情状,烈枫当时身中二十四箭,血染战衣,却是与当年的云飞渡一般无二。

而江陵一手训练出这一队忘归,经凤舞将军烈枫这一役,从此扬名天下,称霸一时。后来在碧血双将攻打戎族时,更是屡建功勋。数十年间,罕逢敌手。

一月后,玉京城破,烈军死于乱军之中,两位宁王妃自尽殉城。

而这时,已到了初春。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天街小雨,滋润如酥。浅淡草色茸茸一片,近看时似有若无,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大多数人,也并没有甚么不同罢!

潘白华换了一身素白长衣,策马缓缓走在玉京一条长街之上。

玉京城内并无多少毁损,一来烈军死在城外混战之中,城内并未发生巷战;二来潘白华军纪森严,少有侵扰民居之事。

朦胧细雨之中,楼台隐隐,依稀还能看出这座向以富庶繁丽闻名的城池昔日模样。

极细的雨丝划落下来,潘白华未曾打伞,雨虽小,时间略久些,他身上的素白长衣也被雨晕开了一片,水色如花。

正行走间,忽闻前方一阵嘈杂之声,更有人大喊:“烧了它,烧了它!”潘白华一惊,心道莫非有人乘乱劫持财物之类?于是打马向前。

长街尽头,一处不知甚么所在,门前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几十名军士。

他心中奇怪,尚未近前,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却已看见了他,叫道:“潘帅!”伏身便拜了下去。

那名军官在这一群军士中职位最高,他这一跪,其余士兵纵有不识得潘白华的,也都慌乱起来,纷纷跪下。

潘白华含笑挥手,要他们起身,这才向那名军官询问道:“你们聚在这里,却是要做甚么?”

那军官起身禀道:“潘帅,这里原来是三十年前那个贼将云飞渡的祠堂。这种地方怎么能留?弟兄们正商量着,放一把火把它烧了算了。”

潘白华“哦”的一声,却道:“我且进去看看。”翻身便下了马。

一众军士面面相觑,不知元帅此举,是何用意。

这所祠堂并不大,里面器物摆设也极简单,但仍可看出当年香火极是繁盛。却也未似一般祠堂有塑像供奉,而是挂了一张画像。

这张画笔致挥洒,上面一位年轻将领白马银枪,面容俊美非常,寥寥几笔,风神尽出。单以相貌而论,潘白华平生所见之人,唯有江涉堪能与其相比。

“是这一张……”潘白华不由也怔了一下,他却不是为了画中人,而是为了这张画本身,那笔法实在是太过熟悉,正是他父亲潘意所绘。

他却不知,当年在陈玉辉那里,也留有一张同为潘意所绘的画卷,只是上面却是七人。

后来那张画卷在江涉病逝时被烧毁陪葬。而画卷中的七人,已有六人不在了人世。

潘白华又停了片刻,向那张画像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祠堂里的这个人,当年亦是一代名将。你们不可对其无礼。城中若有其他祠堂,一例按此办理。”他又看了一眼那名军官:“你把这道命令,向其他各营传下去。”

那军官不敢违逆,下去传令不提。

他上了马,继续向前缓缓而行。

雨似乎下的大了。

几个小孩子笑叫着从他的马前跑过,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坐在马上,素衣温雅的贵介公子是什么人,也不在乎前几个月中死了多少人,玉京现在的主人又变成了谁。过去三十年中的惊涛骇浪、风雨沉浮,在他们看来,远不如眼前的游戏来的重要。

小孩子总是幸福的。

不知甚么地方,隐隐又传来歌女的声音,曲极柔媚:“欢尽夜,别经年,别多欢少奈何天……”

他微一皱眉,此情此景,这一句词真是太合时宜,却也真是不合时宜到了极点!

忽然间,前方遥遥传来一阵琵琶声,雨中听来,分外的清幽绝俗,霎时把那歌女的声音压了下去。潘白华不由心神一畅,催马向前。

前方一座极大的府邸,却像是被火烧过,半边都成了瓦砾,门前数行垂柳燎得一片焦黑,十分苍凉寥落。

门上的牌匾还在,却只剩下了一小半,依稀看得见一个“段”字。

这里原是段克阳生前居住之所,后来段克阳病逝,烈枫遣走仆役,南园搬到烈府,这里也就空了下来。烈军出城激战之前,也知自己并无归来之理。放了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十之六七。

而在门前那几株烧得半焦的垂柳下,端坐一名二十七八年的青年,亦是一身素白,品貌非俗,手中抱一柄琵琶,古雅非常,正是宋别离。

潘白华驻马雨中,侧耳细听。

潘家父子在京城之中,皆是出了名的风雅人物,音律上的造诣自然非凡。他只觉这一曲清幽中别有一种洒脱之意,倜傥风流,不拘一格。六朝烟水风致,不过如此。

然而细细听来,又并非全为一味闲适不羁,曲调流转,隐隐竟有清冷肃杀之情,只是十分含蓄,哀而不伤,分毫不损其中挥洒之趣。

宋别离虽见有人前来,并不理会,自顾弹奏不止。直待一曲完毕,方才立起身来,却又不是冲着潘白华,而是转向段府门前,深深一拜。

潘白华也不打扰,只等他一拜后起身,方才温文问道:“先生方才雅奏,实在是精彩绝伦。在下虽也对音律略知一二,但并未听过此曲,敢问可是先生自家所创么?”

宋别离手抱琵琶,微微颔首,道:“我有一个知交好友,和他相识时间虽短,却是一见如故。此人风采挥洒,实是世间一流人物,我曾答应为他谱写一曲,不想曲谱未完,他竟已过世。故而我在他故居门前弹奏此曲,以谢知音。”

潘白华不由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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