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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鲜血淋漓,身上的皮肉都被割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已经无法掩盖暴露的骨骼。他们跟在后
面,无声地拥来。他看到五个刽子手手里牵着五辆马车走来,马蹄扬起却没有声音,车轮在
满地的头颅和躯体上辗过,也没有声音。他们越来越近,他知道他们为何走来。他没有逃
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走来。他们已经走到了跟前,那后面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便分散开
去,将他团团围住。五个刽子手走了上来,一人抓住他的脖子,另四人抓起他的四肢。他脱
离了地面,身体被横了起来。他看到天空一片血色,一团团凝固了的暗红血块在空中飘来飘
去。他感到自己的脖子里套上了一根很粗的绳子,随即四肢也被绑上了相同的绳子。五辆马
车正朝五个方向站着。五个刽子手跳上了各自的马车。他的身体就这样荡了一会儿。然后他
看到五个刽子手同时扬起了皮鞭,有五条黑蛇在半空中飞舞起来。皮鞭停留了片刻,然后打
了下去。于是五辆马车朝五个方向奔跑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和头颅在顷刻之间离开了
躯体。躯体则沉重地掉了下去,和许多别的躯体混在了一起。而头颅和四肢还在半空中飞
翔。随即那五个刽子手勒住了马,他的头颅和四肢便也掉在了地上,也和别的头颅和四肢混
在一起。然后五个刽子手牵着马朝远处走去,那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也跟着朝远处走去。不
一会他们全都消失了。于是他开始去寻找自己的头颅,自己的四肢还有自己的躯体。可是找
不到了,它们已经混在了满地的头颅、四肢和躯体之中了。黄昏来临时,街上行人如同春天
里掉落的树叶一样稀少。他们此刻大多围坐在餐桌旁,他们正在亨受着热气腾腾的菜肴。那
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到户外,和户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灯的光线擦身而过。于
是整个小镇沐浴在一片倾泻的光线里。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围坐在这一天的尾声里。在此刻
他们没有半点挽留之感,黄昏的来临让他们喜悦无比,尽管这一天已进入了尾声,可最美妙
的时刻便是此刻,便是接下去自由自在的夜晚。他们愉快地吃着,又愉快地交谈着。所有在
餐桌旁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引人发笑,那么叫人欢快。于是他们也说起了白天见到的奇观和白
天听到的奇闻。这些奇观和奇闻就是关于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让他们一次
次重复着惊讶不已,然后是哈哈大笑。于是他们又说起了早些日子的疯子,疯子用钢锯锯自
己的鼻子,锯自己的腿。他们又反复惊讶起来。还叹息起来。叹息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叹
息里包含着的还是惊讶。他们就这样谈着疯子,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恐惧。他们觉得这种
事是多么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镇里时常出现,他们便时常谈论。这一桩开始旧了,另一桩新
的趣事就会接踵而至。他们就这样坐到餐桌旁,就这样离开了餐桌。
接着他们走到了窗前,走到了阳台上。看到月光这么明亮,感到空气这么温馨。于是他
们互相说:“去走走吧。”他们便走了出去,他们知道饭后散步有益于健康。不想出去的则
坐在彩电旁,看起了与他们无关、却与他们相似的生活来。而此刻年轻人已经在街上走来走
去了。
孩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父母根本没觉察,只记得吃饭时他们还坐在桌旁。年轻人来到
了街上,夜晚便热烈起来。灯光被他们搅乱了,于是刚才的宁静也被搅乱了。尽管他们分别
走向影剧院,走向俱乐部,走向朋友,走向恋爱。可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人群依旧如浪潮
般从商店的门口涌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口退出来。他们走在街上只是为了走,走进商店也是
为了走。父母们稍微走走便回家了,他们还要走,因为他们需要走。他们只有在走着的时候
才感到自己正年轻。
可是夜晚竟是那样的短暂,夜晚才刚刚来临,却已是深更半夜。尽管夜晚快要结束,尽
管他们开始互道“明天见”了,开始独个回家了,可他们心中仍是充满喜悦。因为他们已经
尽情享受了这个夜晚,而且他们明天还要继续享受。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家了,于是街道
重又宁静了。
此刻商店的灯火已经熄灭,而那些家庭的灯火也已经或者正在熄灭。惟有路灯还亮着,
惟有月光还在照耀着。他们开始沉沉睡去,小镇也开始沉沉睡去。但睡不了多久了,因为后
半夜马上就会过去,那清晨的太阳也马上就会升起。
那疯子依旧坐着,身上绳子捆得十分结实,从那时到现在他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的时
候,他才从深深的昏迷中醒过来。那时太阳快要升起了,一片灿烂的红光正从东方放射出
来。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红光。于是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吼声,
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响,仿佛无数野兽正呜咽着跑来。这时候他精神振奋起来了,因为他
还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现在他可以断定吼声就是从那里飘来。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人
体以各种姿态纷纷在掉落下来。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跳跃着朝那里跑去。
恍若从沉沉昏睡中醒来,他的内心慢慢洋溢出一种全新的感觉。他的眼睛在无知无觉中
费力地睁了开来。于是看到了一条街道躺在黎明里,对面的梧桐树如布景一样。
像是昏迷了很久,此刻他清醒过来了。在清醒过来的时候里,他脑中似乎一团烟雾在缭
绕,然而现在开始慢慢散去。等到烟雾消散后,他脑中竟像一座空空的房屋一样,里面什么
也没有。但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他开始看到了一些什么,而一些全新的情景也从那个窗口
走了进来。
但是现在他感觉不到自己,他想活动一下四肢,可四肢没动静,于是他想晃动一下脑
袋,脑袋没有反应。然而他内心却渐渐清晰起来。可是越是清晰便越麻木了,麻木是对身体
而言。他明显地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身体,或者说正在徒劳地寻找自己的身体。竟然会没有了
身体,竟然会找不到身体。他于是惊讶起来。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起了一些什么,那些东西很
多,挤在一起乱糟糟的。他很费力地把它们整理起来。不久后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学校的办
公室里,两只日光灯明晃晃地闪着,西北风正在屋顶上呼啸。桌上的灰尘很厚,而窗玻璃却
格外明净。他想起了自己是在街上走着,是穿着拖鞋在街上走着,有得多人拥着他也在走
着。他想起了一群人闯进了他的家,那时他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他们的女儿已经
睡了。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发现刚才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夜。现在早霞已经升起来
了,太阳尽管还没有升起,可也快了。他肯定那些是发生在昨天夜晚。他是昨天夜晚离开家
的,是被人带走的,那时妻子仍然坐在床沿上,妻子麻木地看着他被人带走了。他的女儿哭
了,女儿为什么要哭呢?
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不在学校办公室里,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明净的窗玻璃和积满灰尘的
办公桌,他看到的是街道和梧桐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费劲将脑袋整理了一
番,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于是他不再想下去。他感到自己应该回家了。妻子和女
儿也许还在睡,女儿正枕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而妻子应该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可他现在
竟然在这里。他要回家了。他想站起来,可他的身体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丢到
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身体他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让他感到非常伤心。现在他似乎认出这条
街道来了。他想只要沿着它往前走,走不远就可以拐弯,拐弯以后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窗户
了。他发现自己此刻离家很近,可他没有了身体,他没法回家。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拿着厚厚的书在师院里走着。他看到妻子梳着两根辫子朝他走来,但
那时他们不相识,他们擦身而过。擦身而过后他回头看到了两只漂亮的红蝴蝶。他仿佛看到
街上下起了大雪,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弯腰捡起了雪片,然后读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
躺在街旁邮筒前死了。流出来的血是新鲜的,血还没有凝固,一张雪片飘了下来,盖住了这
人半张脸。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芒从远处的云端滑了过来,无声无息。他看到有人在那条
街道上走动了。他看到他们时仿佛是坐在远处看着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出现,在舞台上
说话并摆出了各种姿势。他不在他们中间,他和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他们只是他们,而他只
是他。然后他感到自己站起来走了,走向舞台的远处。然而他似乎仍在原处,是舞台在退
去,退向远处。天亮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听到了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她想父亲已经
在准备早饭了。而母亲大概还是在原先的地方坐着,还是原先的神态。她不知道这样还要持
续多久,不知道发展下去将会怎样。她实在不愿去想这些。她开始起床了,她看到窗帘又如
往常一样在闪闪烁烁,她看到阳光在上面移动。她真想去扯开窗帘,让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
照到床上来,照到她身上来。她下了床,走到镜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脸
已经没有生气,已经在憔悴。她心想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这样想着她来到了外间。她突然
发现外间一片明亮,她大吃一惊。她看到是窗帘被扯开来,阳光从那里蜂拥而进。那把椅子
空空地站在那里,阳光照亮它的一角。母亲呢?她想。这么一想使她万分紧张。她赶紧往厨
房走去。然而在厨房里她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时母亲刚好转过身来,朝她亲切地
一笑。她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那从前的神色又回到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