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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加缪:鼠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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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带着天真无邪的思想,也就是说,脑子像一张白纸似地过日子。我不是那种苦恼的人,我开始过得很不错,一切对我来说都相当顺利:我智力也挺好,我很能获得女人的好感,如果说我曾经有过某些忧虑的话,那么它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一天,我开始思索了。现在……
  “应该跟您说,我当时不像您那样穷。我父亲是代理检察长,这是一个相当好的职位。可是,他没有官架子,因为他天生是个老好人。我母亲是个纯朴而谦逊的妇女,我一直很爱她,不过我总是不大愿意谈起她。平时,我父亲慈祥地照管我,我甚至相信他一直在想方设法了解我。他有外遇,这一点现在我可以肯定,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气愤。他在这些方面的表现都很合乎分寸,毫不令人反感。简单地说,他不是一个古怪的人。现在他已去世,我觉得,如果说他在世时没有像一个圣人那样生活的话,那么他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介乎两者之间,就是这样。他是那种类型的人,能引起别人不过分的亲切感,而且经久不衰。
  “但是,他有一个特点:《谢克斯旅行指南》是他爱不释手的一本书。我并不是说他经常旅行(只有在假期中,他才到布列塔尼省去,因为他在那里有一幢小别墅),而是说他能精确地告诉您巴黎一柏林列车的出发和到达的时间,从里昂到华沙的中途换车时间,以及您要去的各大首都之间确切的距离为多少公里。您能说出从布里昂松到夏蒙尼怎么走吗?即使是一个站长也记不清楚。但是我父亲却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这样的练习,以便丰富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并为此而感到骄傲。这也使我感到很好玩,于是我就经常向他提问,而且当我在《谢克斯旅行指南》里核实了他的回答和承认他没有搞错时,我感到非常高兴。这些小小的练习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亲近了,因为我成了他的一个听众,对于我的这种好意,他很承情。我则认为,他在铁路行车时刻方面的这种才能,并不亚于其他方面的才能。
  “但是,我讲得有点忘乎所以,对这位正直的人的估价可能太高了些,因为,归根结底,他只不过对我的决心有过一种间接影响。充其量是他给我提供了一次机会。在我十七岁的那年,我父亲曾邀请我去听他发言。这是在刑事法庭审理的一起重大案件,因此,当然(口罗),他想露一手,显一显他的才华。我现在也认为当时他想通过这种开庭仪式,这种能震动和唤起年轻人的想象力的仪式,来鼓励我继承父业。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这会使我父亲高兴,也因为我当时也很好奇,想在一个不同于家里那样的场合下,看看他是以什么姿态出现的,听听他讲些什么话。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的想法。那时,我一直认为开庭的情况,如同每年七月十四日的国庆检阅,或者学期结束发奖一样,是很自然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我当时对这方面的概念很抽象,它一点也没有使我感到不安。
  “但是,那天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就是那个罪犯。我认为他确实有罪,至于犯的什么罪,这无关紧要。罪犯是个矮个儿,三十岁左右,红棕色的头发,一副可怜相。他看上去已下定决心要承认一切,他似乎对他所做的一切以及对他将受到的惩罚是那样的胆战心惊,以至于几分钟之后,我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吸引过去了。他的样子像一只在强烈光线照射下吓得魂不附体的猫头鹰。他的领结歪在一边,他只啃着一只手的指甲,他那右手的指甲……总之,我不必再多讲了,您当然知道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我却直到那时才突然发现这一点,因为在这之前,我只是用那种‘被告’之类简单的概念去想他的。我不能说那时候我忘记了我父亲在场,不过我好像内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使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刑事被告身上去了。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见,我感到人家想把这个活生生的人杀死,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像浪潮一样把我盲目地推向他那一边。我一直到我父亲宣读起诉书的时候,才真正清醒过来。
  “我父亲穿着红色法衣,看上去一反常态,他平时的那种老好人的样子,那种亲切的神态早已无影无踪,只见他的嘴巴在频繁地活动,一大串一大串的长句子不停地像一条条毒蛇一样从嘴里窜出来。我听明白了:他以杜会的名义要求处死这个人,他甚至要求砍掉犯人的脑袋。不错,他只是说了一句:‘这颗脑袋应该掉下来。’但是总而言之,这两句话相差不大,反正结果都一样,因为他最终取下了这颗脑袋,只不过不是他去具体执行这项工作罢了。后来我对这件案子,就一直听到结束,与此同时,我对这个不幸的人也一直怀有一种使人晕头转向的亲切感,而这种感觉,我父亲是从来也不会有的。按照习惯,在处决犯人的时候——讲得文雅一点,是在所谓最后时刻,而实质上应该说是在最卑鄙的谋杀时刻——我父亲是必须出席的。
  “从那时起,我一看到那本《谢克斯旅行指南》就十分反感。从那时起,我就讨厌法院、死刑和处决。我震惊地发现,我父亲可能已参与过多次这样的谋杀,而且每逢这种日子他就起得特别早。是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把闹钟上好了发条。我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母亲,不过我对她作了更仔细的观察,于是我明白他俩之间已没有丝毫感情,我母亲是在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这就使我原谅了我的母亲,正像我当时所说的那样。过了一些时候,我懂了,对她也无所谓原谅,因为我母亲在结婚前家里很穷,是贫穷使她学会了逆来顺受。
  “您现在一定在等我说这句话:我当时立刻就离家出走了。不,我在家里还呆了好几个月,几乎一年左右。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内心很痛苦。一天晚上,我父亲又找他的闹钟了,因为他第二天要早起。那天一整夜我没睡着。第二天当他回家时,我已经走了。接下来的事,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父亲派人四处找我,于是我就去见他,我什么也没向他解释,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要是他逼我回家,我就自杀。他生性较温和,终于同意我离去,不过他发表了一通议论,认为这种想无拘无束地生活的行为是很愚蠢的(他是这样理解我的行为的,而我一点也没有反驳他),他还忍住真诚的眼泪向我百般嘱咐。以后,隔了很久,我才经常回家去看望我的母亲,同时也见到了他。我想,这些接触也就使他满足了。至于我,我对他并不怨恨,只不过心里有点惆怅。当他去世的时候,我就把母亲接来跟我一起过日子,要不是她后来也去世的话,她现在还跟我住在一起。
  “我之所以把这段开始的经历讲得那么冗长,这是因为它正是一切的起点。现在我要讲得快一点。从十八岁那年起,我离开了富裕的环境,过着贫穷的生活。为了糊口度日,我干过许多差使。一切总还算顺利。但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是死刑。我要替这个红棕色的猫头鹰算一笔账。因此,我曾经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搞过政治。总而言之,我不想成为一个鼠疫患者。我曾认为,我所处的这个社会是建筑在死刑的基础上的,因此我同这个社会作斗争,就是同谋杀作斗争。我曾经是这样想的,别人也曾经对我这样说的,而归根结底,这种观点也是基本上正确的。于是,我就跟其他一些我所爱的、而且至今一直爱着的人们站在一起。我就这样坚持了很久。在欧洲,无论哪一个国家发生了这类斗争,其中都有我的份儿。好吧,这就不说了。
  ‘当然,我当时懂得,我们偶尔也判人死刑。但是,人们告诉我,为了实现一个再也没有人杀人的世界,这些人的死是必要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这是对的,不过无论如何,现在我恐怕不能坚持这类真理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我当时是犹豫不决的。但那时我总想着这只猫头鹰,因此就能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一次处决(那是在匈牙利),于是,童年时在法庭里所遇到的这种使我晕头转向的场面又一次使我(当时我已成人)视线模糊起来。
  “您从来也没见过枪毙人吧?没有,当然步,旁观者一般是邀请的,而且观众也是事先经过选择的。结果您只能停留在图画和书本中的权写水平上:眼睛蒙上布条,人捆绑在木柱上,远处几个兵士。告诉您,不是这么回事!恰恰相反,执行处决的行刑队站在离犯人一米半远的地方,这个你知道吗?要是犯人向前走两步,他的胸口就会碰到士兵们的长枪!这个您知道吗?在这么近的距离,士兵们把子弹集中打在他的心脏区,就会打出一个可以把拳头伸进去的口子!这个您也知道吗?不,您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因为人们是不谈这些细节的。对鼠疫患者来说,人的睡眠要比生命更为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不应该去打扰这些正人君子的睡眠。只有风格不高的人才会这样做,而风格在于不要坚持己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我从那时候起就没有好好睡过。我就是风格不高,不断地坚持己见,也就是说,不停地想着这些事。
  “于是,我懂得了这样的事实:在自己满心以为是在理直气壮地与鼠疫作斗争的漫长岁月里,自己却一直是个鼠疫患者。至少,我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了解到,我已经间接地赞同了千万个人的死亡,甚至促成了这一死亡,因为我赞成最终导致死亡的一切行动和原则。别人好像并不因此而感到内疚,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从来也不主动地谈到这些。而我却一想起就喉咙哽塞。虽然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我还是孤独一人。有时候我向他们倾诉我内心的不安时,他们却对我说,应该考虑的是目前引起争论的问题,他们还向我灌输一些常常是很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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