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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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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舅不会想到,同一个“皖南事变”,却十分合理地造就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态。

  一九四一年春,独立团正在进行军事训练,鬼子和皇协军数百人突乘十多辆汽车包抄过来, 情况十分危急。黄团长命令我大舅率二营四连掩护全团撤离。大舅以河堤为屏障,阻击数倍 于我的敌人。战斗异常惨烈,一个排的战士英勇牺牲。眼看鬼子兵在河堤上冲开了一个缺口 ,举着“膏药旗”蜂拥而上。大舅赤膊率战士与鬼子白刃格斗,将鬼子赶下河堤,劈杀鬼子 旗手,夺了“膏药旗”,倒挂在河堤柳树上。众皆欢呼。大舅的锁骨被子弹洞穿,血染征衣 而浑然不觉,仍手拿指挥旗,奔腾跳跃于枪林弹雨中。全团顺利撤离后,大舅率队在夜色中 撤出战斗。黄团长送我大舅离队到傅集养伤,久久望着离去的担架,啧啧称赞说:“果真是 一条好汉!”转身又对身边人说:“这样的人留在我们队伍里,而且让他带兵,是十分危险 的!”

  历史及时地提供了一个解除这个危险的机会。

  大舅养伤期间,独立团奉命东进豫皖苏边区与新四军四师会合。黄团长却对我大舅封锁消息 ,径自带独立团悄然离去。大舅的警卫员猴子闻讯告诉了大舅。大舅急带猴子追至永城一个 村庄才追上了部队,压下满腔怒火向黄团长报到。黄团长十分亲切地告诉他,二营已任命了 新营长,让他好好休息。这时,齐楚远在新四军四师师部任政治部主任。大舅求见齐楚重新 分配工作,苦不得见。只是有人捎话,齐楚认为处置不当,又给了大舅一个副团长的名义, 却从此失去了指挥作战的权力。团部开会从来没有通知过他。

  警卫员猴子陪着我大舅度过了一段十分困窘的日子。猴子原来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 三姥爷碰见他手拿弹弓打了一串麻雀,用泥巴糊住麻雀,拾了一堆柴火,在野地里烧麻雀吃 。三姥爷就领走了他,对虎子说,这个孩子有“材料”,把他放在“看家队”,给你当个“ 小跑腿儿的”,好好调教,会有出息的。“看家队”改编时,嫌他年纪小,把他“漏编”了 。大舅从山西回来后,他就当了大舅的警卫员。

  猴子说,我大舅住在远离团部的一个磨坊里,天天围着一个磨盘打转,他刚刚趋于平 和的脾气又变得十分暴躁,甚至不能容忍乌鸦。乌鸦在一颗老榆树上“ 呱呱”叫了两声,他也要勃然大怒,说:“这是怎么搞的,世上怎么有这么多的乌鸦!”猴 子还记得那块怀表。大舅整晌地坐在磨盘上,脸上毫无表情,把胳膊撑在磨扇上,手里攥着 怀表,耳朵贴上去,听怀表“噌噌”走动的声音,闭着眼,一动不动。猴子站在门外看天, 手里拿着一块土坷垃,随时提防着乌鸦 。

  猴子说,虎子所在团队就在邻村驻防,听说我大舅来了,就约了原“看家队”几个队员跑来 看他。“看家队”编成的特务队早已撤销了建制,队员们被拆散编入了各个连队。大家说了 几句怀旧的话,话题就转向了虎子。虎子多次立下战功,在一次战斗中击毙鬼子少佐一名、 擒拿鬼子军曹一名,受到师部的通令嘉奖。军曹被虎子押回后仍不服输,要跟虎子再摔一跤 以定输赢。虎子欣然应允,当即拉开了场子。军曹怒目、哈腰、炸膀、摇臂、踢脚,“嘿” 的一声冲上来,虎子趁势拧住军曹一只胳膊,扼腕、转身、别腿、甩胯、抖肩,来了个“倒 背布袋”的把式,把军曹脸朝天摔了个“响脆瓜”。全场大笑。虎子示意再来一次,军曹伸 出大拇指,却又摇着脑袋说:“你的,大大的,狡猾狡猾的!”彭师长闻讯大喜,说:“这 样的英雄怎么连个班长也不是啊?”虎子就从一名普通战士一蹦当上了副排长。大舅高兴地 说:“猴子,快打酒来,我要为虎子庆功,为彭师长慧眼识英才庆贺!”

  猴子出门就撞上黄团长和跳蚤急急走来。跳蚤现在是四师政治干事,他走进门来,并不跟我 大舅搭话,满屋子扫了一眼,故作惊讶说:“孟副团长,你和‘看家队’在召开什么重要会 议?”虎子接腔说:“哪有什么会?我们不过是来看看三支队的老上司,你摸摸,磨盘还没 有坐热呢!”黄团长拉下脸说:“孟副团长,请你不要忘了你是革命军人,不要与旧部拉拉 扯扯、乱串门子!”

  “什么?你说什么?”大舅的脸色又唰地由红变白,那是一种病态的苍白,面部又在扭曲痉 挛,身子又在难以扼止地战栗,嘴唇也打着哆嗦,接着,脸色又由白变红,血液通过支支汊 汊的血管疾速向大脑汹涌汇聚,眼睛如同浸在血里的弹丸,“歇斯底里”的“疯话”又像冲 开闸门的洪水破口而出:“请问政委阁下,难道革命军人就不可以有一点人情往来了吗?他 们是新四军的英勇战士,虎子是受到通令嘉奖的英雄,你们有什么权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怀 疑与你们共赴国难的同志?如果你能把你一半的戒备和算计用在抗日上,就不至于在鬼子‘ 扫荡’中被动挨打,甚至可以打几个像样的漂亮仗了!如果你把你一半的真情和信任交给虎 子这样的热血男儿,他们就可以再击毙比一个少佐还要大一点儿、多一点儿的鬼子,甚至可 以再把几个军曹装在布袋里背回来写进你的战报。你却要把我装在你的布袋里让我大养其伤 !你总是摆出一副革命权威的样子审视一切,却又在骨子里疑神疑鬼、战战兢兢,少了点儿 革命者应有的光明磊落和自尊自信。”

  黄团长亦即黄政委的权威受到了排炮轰击而岿然不动,微笑说:“孟副团长,我终于看到, 你在发少爷脾气了!”

  “那么,你是什么?”大舅毫不示弱地逼视着他,“你怎么像一个大亨,一个垄断了全部真 理的革命大亨!我弄不明白,你作为团长兼政委,在部队开拔时竟然会丢下一个营长于不顾 ,当他追上队伍向你请缨时,你却给了他一个本该属于驴子的磨坊!你的狭隘、偏执、 多疑和蛮横,与贵党的主义和宣言毫无共同之处,它只能使一个耻于当什么少爷、本来可以 成为你的战友的人为贵党有了你们这样的不肖子孙而揪心、痛心、再加上如入冰窖的寒心! ”大舅的“歇斯底里”由于得到了痛快一时的发泄而露出明亮的微笑,用不无温存的语气小 声问道:“你知道吗?阁下,在你把一切贵党之外的抗日志士视为异己、拒之门外这一点上 ,应该得到鬼子发给的勋章!”

  黄团长一惊一乍地听完了大舅的“演讲”,才忽地拔出了手枪。

  大舅依旧温文尔雅地笑着,抽出了一根磨杠。

  跳蚤跳到黄团长的背后,也霍地拔出了手枪。

  猴子用身体护住了大舅,也唰地拔出了双枪。

  大舅拉开了猴子,像敬献哈达似的,双手托举着硬邦邦的磨杠,把它不轻不重地放在黄团长 脸前的磨道上,“感谢你没有扣动扳机,而这位政治干事却错误地估计了这根磨杠的严重性 。我不过是要把政委阁下分配给我的磨杠交还给驴子,向阁下道一声再见,而且向你通报, 我要再去给新四军拉一支抗日的队伍,但是,我的上司绝不是你黄团长!”

  我听说,大舅的朋友都喜欢听他“歇斯底里”大发作时脱口而出、滔滔不绝、怒不可遏的“ 演说”,说他在这样的时刻总是表现出一种病态的勇猛和超常的见地。对于黄团长的这一篇 “演说”就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范例之一。

  大舅发表了“演说”,就撞开磨坊的破门,向田野上大步走去。猴子、虎子和原“看家队” 的队员团团簇拥着他。跳蚤却躲在黄团长背后,骇然变色地注视着后来被称为“策动旧部哗 变”的一个场面。幸而大舅还保留着最后一点理智,推开大家说:“请你们各回各的连队, 到战场上叫他们二位看看,谁是顶呱呱的抗日军人!”

  大家都站住了。只有猴子伴着大舅,走向荒野上的夕阳 。

  黄团长紧握手枪,坚如磐石地望着大舅远去,牙缝里照旧紧咬着一个冰冷坚硬的微笑。后来 有人说,如果不是齐楚事先打过招呼,说大孟和他的家族不是一般的“统战对象”,不可鲁 莽从事,大舅绝对走不出狭小的磨坊。在早些时候的鄂豫皖苏区,黄团长曾经是著名的“肃 反委员会”的成员,外号“黄一升”。他在红军内部处决的“反革命”难以计数,干掉一个 就从尸体上拽下来一个扣子,扔在量粮食的升子里。有一天,他的牙齿就咬着这样一个冰冷 坚硬的微笑,上缴了满满一升扣子。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表现着独特的英勇。

  黄团长、黄政委亦即黄一升让我大舅多走了一百多里的冤枉路。当大舅和猴子走到鹿邑县境 内的一个桥头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旷野上渺无人踪,只有天边残留着血色的夕阳。猴 子跳下桥头,到河边往水壶里灌水,忽听马蹄声疾,三匹战马从身后飞奔而来。

  “是孟副团长么?”一个骑马人问。

  大舅回头说:“我是孟诚。”

  “黄团长请你回去。”

  “请回话,我不与此人共事。”

  接着是炸豆一般的枪声。大舅只“哼”了一声,就浑身打着哆嗦,从桥上一个跟头栽下去, 翻滚到桥下的草丛里。马蹄声又向来路驰去,大地一片死寂。

  吓出了“魔症”的猴子跑回傅集说:“三爷,我摸摸诚叔的鼻子,没气儿了,只摸了一手血 。他的心还‘噌噌’地跳着,是钢音儿!”

  不几日,虎子也跑回来说:“黄团长说,大公子策动旧部哗变,离队叛逃,说服无效,于叛 逃途中击毙。跳蚤把我囚起来,要我坦白揭发。到了夜里,我就在屋顶上捅了个窟窿…… ”三姥爷问:“齐楚知道吗?”

  虎子说:“跳蚤说,向齐楚报告了,你们不要有幻想了!”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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