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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她死了心只写小说散文。她飞快地写了另一篇小说,写那个似有似无,空空如也的爱情。这篇小说在她的心中已经烂熟,与其说是她写出来的,不如说是小说自己跳出来的,跳出来就又完整又精彩。她得意洋洋,踌蹰意满。
写完了,意犹未尽,便再写一篇:一个侠义心肠的男子,救助一个负屈含冤的女工程师。女工程师因了长得漂亮而遭到厄运:她的眼睛长得像京剧里的花旦往两边梢吊了起来。她喜欢梳一种坚挺的发式,先硬硬地竖起来,再向后披垂。这种马尾发式在过去是骇人听闻的。她的脸上身上总是飘着淡淡的香味。在那个年代长得漂亮、长头发与带香味起码说明第一,她的出身不好,资产阶级小姐与国民党军统特务才长得好看呢;第二,作风不好,否则干吗打扮得像坏人;第三,可能是敌人的糖衣炮弹,叫做美人计嘛;第四,是一个单位一个领导蜕化变质腐败堕落的根源。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宣传队专门开会研究过她的头发与香味,认为她的头发式样没有什么不妥与她的脸上的香味只不过是四合一香皂的气味的观点,被认定属于右倾机会主义……在最最艰难的环境中,侠义男人帮助了他,每天从自己的口里省下粮票买芝麻烧饼与脆淹萝葡干给她吃,还支援过她一支牙刷和一筒牙膏。后来由于男子的仗义执言,女工程师终于沉冤昭雪。女工程师决定以身相许,这才知道侠义男子早在前十年已经糊里糊涂结了婚,那是一个没有爱情的模范婚姻,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两间房子一套小板凳,两个半导体收音机和一辆自行车,夫妻俩还有一百多块的月收入和一千多块钱的定期储蓄,养过两条金鱼和一只小花猫,两盆万年青和一盆君子兰,用着两个钢精锅和一个烙饼的平锅……总而言之,该有的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爱情。而男子与美丽的女工程师之间,除了纯情什么都没有,他们从来没有身体的过于亲密的接触,除了握手只有握手,连互相拥搂着跳一次交谊舞的事儿都没有。然而他们充满了爱情。爱情像风,吹拂过每一个细小的角落;爱情像雨,滋润着每一株禾苗和每一朵小花;爱情像太阳,照亮了他们的饱经忧患的心,使他们兴奋也使他们晕眩;爱情像毒蛇,咬啮着他们的灵魂,缠绕着他们的身体,使他们永远不能得到平静和安宁;爱情像疾病,分裂着扭曲的细胞,窒息着心胸,高烧着温度。后来女工程师得了绝症,她在病榻上为侠义男子用一种特殊的黑胶泥捏了一个小酒杯,在她弥留之际把杯子给了她爱了半生的男子。此后,男子永远用这个歪七扭八的酒杯喝酒,也奇怪了,不论什么酒水,一斟到这个黑胶泥杯子里就异香扑鼻,令人陶醉,端起酒杯,心旷神怡,饮下酒水,飘然欲仙……
写完这篇小说青狐自己好像是喝过了什么灵汁妙液一般,一通百通,一顺百顺,几十篇几百篇小说从她的肚子里往外挤。人生处处是情,在在皆景,她的写小说的灵感像爆炸一样,满天飞舞,俯拾即是。早晨的豆浆不好喝,是豆粉和的而不是鲜磨的,她马上想起了一个忧伤的故事:一个浪迹天涯的歌人,晚年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故乡,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乳,但是他喝到的已经是搀了假的伪豆乳了。街上看见一个梳着两支抓髻的小女孩嚎啕大哭,在哭泣的小女孩前面不远是负气扬言不再要她的母亲,母亲硬着心肠迈开大步沙沙沙地
走路……她想写一个孩子和母亲的故事,由于父亲的变心,家里只剩下了母女,女儿的存在使母亲难于再往前走,母亲其实是有意无意地虐待着女儿。于是五岁的女儿离家出走,她见到男人就叫爸爸。后来她长大了,她爱上的是一个年龄等于她的年龄的三倍的老男人。她爱上了这样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却因此而被认为是有恋童癖的老流氓而被送去劳动改造,老头儿死了,女子被认为是妖孽。
有一天晚上青狐出门遭雨,她避雨避到了一家已经打烊的店铺的门廊下,她突然觉得兴味盎然,就写一个避雨的故事,一对年轻的恋人,一个农村来的小贩,一个老妪和一个病人,他们从互相提防到相濡以沫,从狼狈不堪到油然得趣,从埋怨老天爷到感谢上苍,他们各自本有自己外出的目的,骤雨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没有实现自己的计划,但是他们比实现了预期的目的更快活,并且从避雨中得到了一点关于人生的启示。呵,这将是一个多么幽美的故事!她的文字写更是新奇,若即若离,若分若连,若小说若散文若诗,若文章若梦呓,若无心若有意,若成品若草稿,若行云流水,若标新立异。
还有临街的窗口飘出来的变得温柔了的音乐,多情的柴可夫斯基与青春的莫扎特,恢宏的贝多芬与瑰丽的萧邦,还有那个年代家家播放的李谷一与朱逢博呢。还有乔羽与陈晓光的歌词,谷建芬、施光南、王立平、徐沛东……的作曲还有刘晓庆与陈冲,郭凯敏与张瑜的电影,还有瞬间闪光,再无作者消息的小说《吉它的朋友》与《杨柏的污染》。青狐当然也喜欢早晨突然出现的街头的炸油条与豆腐脑,芝麻烧饼与摊煎饼卷鸡蛋。那么多年了,这些都成了旧梦与一次次抑制下去的口水。还有戴着不肯摘去商标的蛤蟆(大镜片)墨镜--近来按香港的习惯被叫做盲公镜、提着录音机放着郑绪兰的《太阳岛上》招摇过市的流里流气的小伙子。还有只有用外汇券才能买到的崂山矿泉水,不知从哪里进口的透明长筒丝袜,十字路口首次出现的星海牌钢琴与大白兔牌奶油糖广告……这难道不都是小说的材料?青狐的小说在满中国飞,这一篇发表在南京那一篇发表在广州;这一篇发表在西安,那一篇发表在哈尔滨。她要漫游中国,漫游世界。然后从广州,从西安和哈尔滨……汇来了稿费,绿色的邮汇单,复杂的待填表格,大写的中文数字与阿拉伯数字,壹百圆和贰百圆,40元和95元的美丽的人民币像花雨一样地落在她的身上。而各地的约稿信件约稿电话电报也纷至沓来,令人心花怒放。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五章(2)
她也喜欢看报纸上的文学月刊与文学出版广告,她喜欢看刊物目录中的她的名字与她的小说的题名。作品名称与作者姓名用的是不同的字体,她愈看愈觉得好看。还有报刊上的正文里呢,提到、介绍到、评论到她和她的作品,不论说好说坏,都使她觉得有趣,这是我吗?这篇小说是我写的吗?惹得他们喝采,惹得人们起火,惹得人们争论又惹得人们动脑筋瞎分析来分析去的小说就是她这个坏蛋瞎编出来的吗?这可真逗!我喜欢这个!我要的就是这个!胡风的自我扩张论可真棒,说到了点子上了。我就要满四十岁了,作为一个女人,我已经老皮老肉的啦。我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昏花,我的乳房已经开始向下耷拉,我的眼角,已经不忍卒睹,我已经自我萎缩啦。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了我的生活,我他妈的自我扩张起来了!
这还没有完呢,今天收到驻守在喀喇昆仑山上的边防军的来信,明天是海南岛的一个老妪来信诉说她四十一次不成功的爱情经历。“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吧”,她说,对自己的遭遇充满信心,不仅是她,人人都相信自己应该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人人觉得自己的不幸经历应该成为一篇精彩绝伦的小说。当人们尽其一生什么都没实现什么都没得到时候,难道还不应该得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说作者如青狐者的描写吗?倒霉的他或她至少还能得到读者的一掬同情之泪!
如果没有《红楼梦》,林黛玉的一辈子当然就是白活了,而有了《红楼梦》呢,林妹妹的一生就赛过了正宫娘娘!中国的读者世界第一,中国人太需要文学太需要小说了,在一个世世代代有那么多人吃都吃不饱的地方,多么需要小说的画饼充饥!在一个世世代代有那么多人挺不起胸抬不起头来的地方,多么需要在小说里永垂不朽!在一个世世代代你不了解我我不同情你的地方,多么需要在小说里引发一掬同情之泪!
在中国写小说的人幸运极了。甚至事后,青狐也觉得写得玄了一点的关于照片的故事,竟引起了对号入座的回应。一位在柴达木盆地工作的地质工作者来信讯问小说是不是写了他的经历。而一位老杭州写信来说,他见了青狐的关于山桃的照片的小说里对于杭州的描写,他怀疑她是他的中学时代的好友的化名。天啊,在中国任何一篇匪夷所思的小说都会不是和这个人就是和那个人的经历符合。每篇小说都会被一百个人如果不是一千或者一万个人的话认领。在青狐的周围,有狐仙也有白骨精,有猪八戒也有贾宝玉,有唐吉诃德也有欧也妮?葛兰台,有诸葛亮也有潘金莲,有比诺乔木偶也有钦差大臣赫列斯达阔夫。天上的云,地上的风,早晨的露水,晚间的灯,一声咳嗽和一阵狂笑,一听罐头与一个垃圾箱,飞翔着、漂流着、负载着与装运着的都是无奇不有的小说故事!每天每天,每时每时,有多少值得一写的美好的故事!
与此同时,青狐的腰枝重新直挺,她的扁平的胸部不再凹陷,她脸上的窝囊与苦瓜相、傻*样儿不复存在,她不再像首次出席京华饭店的会议时那样畏畏缩缩;她的眉眼中更多的是透露出一种不屑,满不在乎和等待时机的忍耐。只是常常陷入的某种专注的表情,才保留了卢倩姑过往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痴情,使你感到冰雪聪明的这个狐狸状的女子,她的心里脑里,仍然少了不知一根什么弦儿。
说不准是不是由于少了这根弦儿,青狐爆炸了,青狐的创作才能爆炸了,青狐的无限热情散开了,青狐变成了被自己发射向天空的焰火礼花,青狐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