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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说,犁原是很有学问的啦?他是一个研究机构的负责人,家里堆满了书。他的学问就是见到无边的海便能背诵起什么:“海上生明月,田鸭(或填鸭,或天鸭,哦,敢情是天涯)共此时——(还是次时?还是紫时?)”?而她呢,她见到夜晚的大海是这样悲伤,月光在波浪上闪烁,海风飘摇着找不到归宿,只是犹豫地吹动头发,海涛像是呜咽也像在叹息,天空似乎正在无奈地溜向海洋,最终会落入波涛。城市的灯光遥远而且稀落,它们正无望地对抗着黑夜的降临。来到海边的这样那样的人五人六,其实都是些俗物,包括她自己和她
佩服的这些人儿,海上生明月,举头望明月,其实这些是廉价的诗。为什么中国的诗里没有真正的悲伤?在海与月面前难道你不感到孤独?不感到迷茫?不感到可笑?不感到空无?犁原的学问就是知道个海上生明月,她的没学问就是不知道海上生明月,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海上能升起月亮和太阳,陆上也能升起太阳和月亮,叫做“东方红,太阳升”呢?她与过去的不同就在于她发表了一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烂小说,而过去的窝囊就是没有机会发表莫名其妙的烂小说,人生啊人生,就像关贵敏唱的歌曲,“青春啊青春”,他唱得多么甜,多么齁得慌。
人们的谈话她也不完全听得明白,又像是在谈政治,又像是在谈文学,在男人的语汇里,敢情文学就是政治,政治就是文学,政治家眼睛里的文学剩下了“主流”、“倾向”、“态势”和“矛头”……而政治家眼睛里的政治是“红彤彤”、“誓死”、“站队”、“阶级感情”和“雷打不动”。政治家不但管开战还是媾和,枪决还是释放,升官还是免职,清除还是重用,还要管怎样写诗。政治家自己不一定直接管,但是要通过犁原或者紫罗兰她丈夫或者紫罗兰她大伯子管,多么辛劳!一会儿涨潮,一会儿落潮,一会儿放,一会儿收,一会儿刮东风,一会儿刮西风,比海龙王辛苦!她不怎么搭理与她谈话的人,好在那些男作家更有自己热衷的话题。她也不再爱听那些歌颂她下午的发言的话,早知道你们这样爱听我还不这么说了呢!我这一辈子不就是追求一个我行我素,不受你表扬也不受你批评,不受别人的议论也不受别人的辖制吗?她才不当书记局长呢,她不过是想出一口气罢了。刚才那十五分钟的为官梦,只不过是一时醺醺,误入歧途。她愈走愈是闷闷不乐,若有所失。青狐这才察觉,这一行在海边散步的作家里头没有王模楷,她这才知道了自己失望和觉得无趣的原因了。却原来自己也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或者不快。“王模楷呢?王模楷怎么没出来散步?王模楷到哪里去了?”她接连地问。“他大概去游泳了吧?”钱文说。“是的,他去游夜泳去了。今天下午一直开会,他没有去游泳,他干脆夜间去了。”外事工作人员说。青狐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她失口叫道“多么危险!”大家不以为意。而这时对面走来了他们的谈话对手,那几个外国人中的唯一的中国女人,她见到了钱文显出一种很兴奋的样子,而钱文犹犹豫豫,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或者干脆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与那位半洋半中的女性一起立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告辞。别人不再等他们只管向前继续走。青狐觉得自己站到钱文旁边是太多余了,便也只好随着“多数”人继续向前走,一种进一步的失落感袭上了她的心头,只觉茫茫的天,茫茫的海,茫茫的岸,茫茫的人,她似乎孤独、无援、面临着被夜和海吞噬的危险。茫茫的心绪使她眼花。回到房间以后,她更加不放心。她一会儿担心王模楷会在夜海中碰到危险,她一会儿担心钱文会被那个半洋半中的女人所欺骗所为难。她莫知所以地总觉得那个女人是一个圈套,是一个老色情间谍。而钱文看她的样子倒像是多么脉脉含情。“帝国主义的美人计”,她恶狠狠地自言自语。她敞开自己的房门,以便注视谁谁谁回来了还是没有回来。敞门的结果是大大地饲喂了蚊子,她的脸与手臂,手指与脚指都被咬出了包。海的新鲜空气不见了,她闻到的只有咸鱼鳞味。她打起喷嚏,急躁地抓破了自己,四处带血。已经快到夜十一点了,她一直看不到王模楷与钱文的回来。她实在受不了了,她干脆走出门去,一次又一次地走过王模楷与钱文的房间门口,谛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她想找一下犁原,想建议犁原派人去寻找这两个人,她又觉得那样做不太合适。她干脆再次独自走上海滨,她期待着见到这两个人,然而,海边没有人影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海显得更加陌生,更加漆黑地异己。也许王模楷外加钱文与帝国主义的女间谍,都跳入大海一去不回?外国佬不是责备中国作家没有在文革中自杀吗?他们就是希望中国的人才全部死光!中国作家死得还嫌太少吗?国民党一次就枪毙了五个左翼作家。老舍也是自杀的,傅雷也是,闻捷也是。如果是我呢?如果我早十几年就出了名了呢?如果文革一开始就给我剃成阴阳头再用藤条抽打一顿呢?据说妓女就是这样通过挨打形成了自己的敬业精神的。我他妈的其实适合当妓女。如果是我投身到海里去呢?忽然,一点文学也没有了,一点浪漫也没有了,她只剩下了失望,只剩下了悲凉,她大声地打着喷嚏,她干脆失声大哭。
我是一个爱哭的人,我是一个爱哭的傻瓜。我的生命,我的创作,其实就是一串哭泣,混乱的与阵发式的哭泣罢了。
青狐想,她也许可以以哭泣为题材写十几篇小说,出一本《哭泣集》。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八章(4)
深夜来敲青狐的门的是杨巨艇。在本书作者即姓王名蒙的那个搞创作的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所著中篇小说《风息浪止》里,曾经写到过杨巨艇在金秀梅出席省先进人物会议事件上露头。金秀梅原来是知青联社(当时由具有知青身份而没有正式工作岗位的人们组织的合作社类型的小企业,那时还基本上没有民营经济,城市里人们的就业只能靠国有单位和合作社)一个普通的女工,由于具备少数民族、年轻、女性三方面的代表性,也由于一些阴差阳错的机缘,她被不太自然地树立成了先进人物。她先是被一些文人如报告文学作家华章和黑石
县文化馆长陈志强等拔高,后来无意中又被省委沈书记青睐,随机地却也并非完全事出无因地到省上开了会。由于整理先进事迹的需要与文学的夸张,一些不实事求是的说法引起了风波,不但几乎使金秀梅的未婚夫离她而去,而且引起了另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团支部书记、老劳模李二嫂对金秀梅的误解。而陈志强与华章的争文章之功(当时还不怎么懂知识产权这个概念)更使先进人物与先进事迹的状况成了一笔糊涂账。幸亏后来省委书记沈明同志作了批示,肯定了地委关于继续大力学先进、加强一切简报、材料通讯报道的真实性与加强集体领导的方针,并批示领导同志了解情况要细致、表态要慎重、讲话要全面,如此这般,一场风波得到了化解:沈明同志正确与平稳的言语,说的是不言之言,教的是无教之教,风渐息,浪渐止,一场围绕金秀梅当劳模的事件才没有酿成什么意外后果。
旧作重提,这也说明,作者对于杨巨艇兄的关注并非始自长篇小说《青狐》始,早在上一世纪八十年代,巨艇兄已经出场。
杨巨艇对金秀梅事件的关注与思考没有完结,他始终耿耿于怀:为什么像金秀梅这样一个天真可爱纯朴无瑕的女孩子当了模范,会有那么多人不开心?如果金秀梅一辈子默默无闻、庸庸碌碌、二十三岁嫁个老公,二十六岁生个孩子,二十八岁变成黄脸婆,三十岁开始从工厂小偷小摸,三十五岁开始叉着腰站在大街路口大荤大素地骂人,四十岁开始泡病号吃劳保,四十五岁提前退休,一辈子月工资四十六块四毛六,一辈子只住人均面积2。5平方米的房子,一辈子没有去过省城没有坐过三十六个座位以下的汽车,一辈子没吃过海参乳猪醉虾肉鸽,更不要说王八鲍鱼鱼翅燕窝,为什么只有这种情况下大家才能踏实?才算罢休?这难道不是劣根性——民族的劣根性、人民的劣根性、大锅饭的劣根性、观念的劣根性、思维定势的劣根性与传统文化的劣根性的表现吗?这样一种劣根性难道不是与积极进取、公平竞争、优胜劣汰、创造发明、知难而进、讲求效益、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性、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的现代性要求背道而驰的吗?
就在杨巨艇一想起来金秀梅事件便觉得意犹未尽的时刻,金秀梅的命运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是由于陈志强的顽强活动,李二嫂总算再次被树成了先进人物,她先后去地区、省里开了会,当选为省妇联、省青联、省工会理事或委员,上了报刊广播电视,获得了“三八红旗手”称号。陈志强本来是树金秀梅的始作俑者,由于他文字上差一点,树金秀梅的光荣被作家华章夺过去了。干脆,他改树李二嫂,原封不动,正打正着,他树成功了。
而金秀梅的“先进”只如昙花一现,从此无影无踪。尤其是,随着各方面事业的进展,知青联社的大多数人都另有高就,即得到了更稳定更有好收入也更体面的新工作,李二嫂也干脆进入了国营的百货大楼,而金秀梅却与知青社的最后几名无背景无实力的病残青年在一起坚持死守联社,过着一个月开得出工资,两个月开不出薪水的日子。这使金秀梅一家,包括小姑子李小师哭天不应,号地无门。
其次是最支持金秀梅的地委秘书长项图终因与书记苏正之与组织部长周长胜不太和合而被调到省文联当秘书长去了。虽说都是地、厅级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