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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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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父亲失语,仅以泪水恭奏:谢圣上九天恩德。臣生生死死,不忘圣上知遇之恩。”
  司马光连连点头,表示司马康的回答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梁惟简泪水盈眶:
  “梁惟简此次来洛,带来大内御药局所制‘追风丸’六十盒,计三百六十丸,请司马大先生日服三丸,或可有益于贵体康复。大先生,此乃梁惟简之所祈,亦非梁惟简一人之所祈啊……”
  司马光凝视梁惟简而目光不移,司马康急忙取巾为父亲拭去泪水。司马光向梁惟简三次点头。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家父三谢梁大人深情厚谊,五年前独乐园遭谣言啄伤,幸遇梁大人施恩相援,明辨是非;此次千里奔波,转述圣恩,恩深莫报;‘追风丸’之赠,更是送春回生,情深谊重。”
  司马光点头。
  梁惟简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而语:
  “梁惟简已转达了圣上的眷念,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大先生病得不是时候,梁惟简来的也不是时候。大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奏知英明的圣上吗?”
  司马光闭目而泪水出,忽而睁开眼睛,举左手而指枕,司马康一时不解:
  “倚枕不适,要调整吗?”
  司马光摇头。
  “枕有泪水,需擦拭吗?”
  司马光摇头。
  “枕下有物,需取出吗?”
  司马光点头。
  司马康轻手从父亲的布枕下取出一封书信,一时不解其意,见父亲以目视梁惟简,便拱手呈上。
  “家父请梁大人阅览。”
  梁惟简接过一看,是苏轼从黄州寄给司马光的书信,急忙阅览:
  ……谪居穷陋,如在井底,香不知京洛之耗,不审迩日寝食何如?某
  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
  非此细故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在背尔。寓居去江干无十步,风涛
  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上,此幸未始有也。虽有窘乏之忧,
  顾亦布褐藜藿而已。瞻晤无期,临书惘然,伏乞以时善加调护……
  梁惟简览毕,茫然片刻,忽而恍悟:司马光知自己病入膏肓,无望再起,遂荐苏轼以符皇上更车换马之愿。司马大先生啊,病危而不糊涂,失语而不忘国事,且与皇上之思暗合,可谓知君信友啊!他收信于怀,拱手向司马光一揖告别:
  “请司马大先生放心,苏子瞻书信,梁惟简一定亲手呈交圣上,大先生心之所思,梁惟简定亲口转述。愿大先生依时服药,善加调护,早日大安,以符天下之望……”
  司马光嘴唇颤抖,意欲挣扎坐起,忽头落布枕,闭目昏迷过去……
  司马康急声呼叫。
  梁惟简急声呼叫。
  老医生李兰亭、范祖禹,刘安世闯入了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再度“中风”、无望再起的病情和苏轼的书信回汴京向皇帝复命去了。老医生李兰亭为救治司马光行针、煎药、喂药,忙了一个通宵,黎明时分,又为司马光服了一剂静心安神汤药,看到司马光已安然入睡,才由刘安世送回府宅歇息,钓鱼庵里只有司马康和范祖禹守护着司马光。秋雨是夜里什么时候下的,他俩不知道,现时还在绵绵不停的下着。
  司马光整整睡了一天,九月三十日深夜亥时,他从熟睡中苏醒,也许因为老医生的高超医术和用药的神奇,也许因为这次“中风”不是发生在重要的部位,也许因为这近十个时辰的歇息使他耗尽的精力有所恢复,他突然听到了窗外浙沥的雨声和雨打翠竹的索索声。他突然觉得头脑不再昏昏沉沉,有着清爽之感。他慢慢睁开眼睛,桌案燃着一支红烛,光焰金色的轮廓是清晰的。他打量着桌案边倚椅闭目的范祖禹,这几天来分明瘦了许多,两腮已陷,颧骨突起,把一张“国”字形的脸盘拉长了,此刻虽在闭目消乏,但右手手指在轻弹着木椅扶手,分明是在闭目思索。淳甫,你在为我的病情担忧吗?
  “淳甫,生死,命也。勉强不得,我再次‘中风’,说明此疾朝夕均可再三,再三则摔然不救,连我也失去自信啊!从来好与天争力,困竭方知己力微,人总是要死的,也该作后事的安排了……
  “淳甫,你在为《资治通鉴》之未成而优于心吗?事物之奥秘,似乎早寓于你我之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高下相依,前后相随。天以淳甫佐助我修《资治通鉴》,即以成《资治通鉴》付淳甫,只是司马光虚名于上,掩抑了淳甫的光彩啊!司马光去,范祖禹出,此天道之必然也。”
  司马光把目光移向床榻前倚榻打盹的儿子司马康,心里浮起一层舐犊之哀:可怜的康儿,居母丧未尽又侍父疾于病榻,两祸压肩,能经受得起这哀痛不绝的折磨吗?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康儿”,谁知舌动声出,却不成语言,惊动了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在范祖禹、司马康闻声乍起而惊恐、紧张的脚步踉跄中,他看出心力交瘁将要拖垮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的身体。病累后生啊,若他俩心力交瘁而病倒,这独乐园可真就坍了天了。
  他以躺得时间太久、腰痛难耐为由,示意儿子扶自己倚被而坐,并示意范祖禹移近烛光,拿来半年来卧床著书的支架垫板,以笔代语。用左手写出了他要说的话:
  “速去歇息,勿违。”
  范祖禹不肯离去,申述床榻之前不可无人守护之理,司马光以笔代答:
  “宦侍所语,我要静思。”
  司马康恳求父亲静养勿思。
  司马光摇头闭目。
  范祖禹知道司马光有重要事情需要在安静中思索,拉着司马康走出钓鱼庵,但他俩没有离开湖心岛,悄悄地坐在岛岸丛竹旁一株枫树下的钓鱼石上,注视着钓鱼庵的烛窗和烛窗内司马光的身影。
  秋雨淅沥地下着,敲打着身边的一丛竹丛和眼前湖面上的残荷……
  钓鱼庵里倚被闭目而坐的司马光,回想着宦侍梁惟简病榻前短暂会见的全部过程,神态、情绪、话语、话语中的暗示和话语外潜有的深意,他明确无误的察觉到,朝政上一场根本性的变动即将发生,这场变动也许会总结从“庆历新法”到“王安石变法”近四十年来的成败利钝,开始大宋一百多年来实实在在的一次“中兴”,但自己已无缘参与了。
  唉,过往的历史,无论是轰轰烈烈,还是凄凄惨惨,都是人们用血泪写出的。
  这血,有圣洁之血,有卑污之血;这泪,有舒心之泪,有苦心之泪,自然有功过是非之分。圣洁的血泪,可以青史育人,卑污的血泪,不也可以污地肥田吗?巧其施用,鉴戒人生,都是有益于未来的。感谢圣上的眷念和恩德,司马光老而无用,残而待毙,只能以十几年来积存的热血苦泪写出一篇叩拜而别的遗言了……
  司马光艰难的坐直身躯,左手执笔,在萤萤的烛光下,和着窗外的雨声,一笔一划写着他的《遗表》:
  臣光言。臣世受国恩,常思补报,但以性识愚憨,不合圣心,是以比
  年以来,屏居杜口,不敢复言。今衰疾日侵,将填沟壑,敢以平生忠恳一
  达天聪,庶几陛下知臣无求于朝廷而未尝忘国家也。臣光诚哀诚切,顿首
  顿首:伏惟皇帝陛下天纵睿哲,烛物精敏,践柞以来,锐志图治,图任奇
  术,恢张洪业。得王安石委而信之,不复疑贰,听其言,从其计,人有沮
  毁之者,责而逐之,虽周成王之信周公,齐桓公之任管仲,燕昭王之倚乐
  毅,蜀先主之托诸葛亮,殆无以及,斯,乃不世出之英主,旷千载而难逢
  者也。不幸所委不得其人……
  钓鱼庵外,秋雨不停,敲打翠竹的“沙沙”声,叩击残荷的“蓬蓬”声,组成了雨夜凝重不散的哀愁。
  司马康坐立不安地望着烛窗里父亲的身影,任秋雨浇着湿淋淋的长衫;范祖禹无可奈何的叹息着:老师啊,朝事堪忧,忧在汴京,你何必如此多情啊……
  钓鱼庵里,司马光神情激越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臣窃见十年以来,天下以言为讳;大臣偷安于禄位,小臣苟免于
  罪戾;闾阎之民,憔悴困穷,无讫所控告;宗庙社稷,危于累卵,可为寒
  心;人无贤愚贵贱,莫不知之,而讫无一人敢发口言者。陛下深居九重,
  徒日闻谀臣之言,以为天下家给人足,太平之功,十已八九成矣……臣是
  以不胜愤懑,为陛下忍死言之,庶几陛下览其垂尽之辞,察其恳忠之志,
  廓然发日月之明,毅然奋乾刚之断。悔既往之失,收将来之福;登进忠直,
  黜远佞邪;审黄发之可任,悟偏言之难信。罢苗役,废保甲,以宽农民;
  除市易,绝称贷,以惠工商;斥退聚敛之臣,褒显循良之吏;禁约边将,
  不使贪功而危国;制抑近习,不使握兵而兆乱;除苛察之法,以隆易简之
  政;变刻薄之俗,以复敦利、之化。使众庶安农桑,士卒保首领,宗社永
  安,传柞无穷。则臣殁胜于存,死荣于生,瞑目九泉,无所复恨矣。
  司马光写的这份《遗表》,在政见上没有新的创识,只是坚持自己以往的政见而已。但情感之深切,人格之高尚,忧国忧民之执著和对皇帝谏奏的无隐无畏,表现了封建时代一个政治家忠贞耿直的本色,历代有的学者,以此表与贾谊的《治安策》、李密的《陈惰表》并举而誉,乃“情”之使然吧!
  司马光以沉疴病体不凡的毅力,写完了心中之所思,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掷笔于案,收起《遗表》,妥加密封,置于枕下,然后,吹灭烛火,倚被闭目,安然睡去。
  钓鱼庵外,秋雨停了,黎明的晨光,闪现着垂首俯枝的翠竹、零落遍地的枫叶、雨滴莹莹的残荷。
  窗内的烛光熄灭了,范祖禹、司马康急忙走进钓鱼庵,司马光已经倚被睡着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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