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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除夕；夜里很晚了；胡子伯突然找到我们家来；进门就说有事。外婆三下五去二地把我们姊妹几个撵回卧房；塞进被窝；临出门还把帘子拉得严丝合缝的不露一点亮光。
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外屋胡子伯咕咕噜噜地说着；断断续续地；一句也听不清。突然；胡子伯声音抬高了；像是有了气。他说道；我怕？怕啥？这是做好事；只要是个人；咱心比心；命换命……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下去；我听得迷里迷糊；心里一松弛；忽忽悠悠便进入了梦乡。
几天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听到了母亲和外婆的对话。母亲说；这事儿真是老胡提的？外婆说；这还有假；你以为胡子伯人粗？错啦；他的心可善绵。唉；眼下像他这样的好心人太少了。母亲说；那；梅大姐是啥意思？外婆说；那还用问；一个女人带俩孩子；也难得找个帮衬的。母亲说；那三哑巴呢；一个变四个；可不轻松。再说；梅大姐成份也高。外婆说；成份不成份；胡子伯没多说；我看他担心的是三哑巴那个模样。要不；为啥胡子伯非叫你去说；他知道梅姑娘信服你这个当老师的。母亲停了停；又说；事是好事；能不能说成；梅姑娘那脾气；我也拿不准。外婆说；不管脾气；你用心说去；冲着胡子伯；也要去说说；这年头；能管三哑巴的事；他已经担大风险了。
可惜；那天晚上母亲是无功而返。
听母亲说；事情不成；不怪梅姑娘；梅姑娘是一百个愿意；只怪胡子伯一厢情愿；包办代替；事先没有跟三哑巴商量；等到梅姑娘吐了口；去给三哑巴说；却一头碰到南墙上；三哑巴不说话也不点头；一会儿连情绪也不正常了；吓得都不敢再开口。到底是为啥；谁也猜不出；连胡子伯也闹糊涂了；他怕三哑巴有个好歹；嘴里连着啰啰；好了；好了；不说了；今后走着看；走着看。
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走着看了。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都乱了套。
一天；队上来了五个大学生；领头的是个小瘦子；外号叫猫子；几个人是从武汉下来搞串连；搞发动的。第二天；猫子他们就串通了大队上几个自封的左派；夺了胡子伯的权。第三天；就在大队部开全体社员大会；批斗顽固透顶的走资派胡子伯。
批着斗着；几个人就给胡子伯架飞机。胡子伯不服；家伙们就开始拳打脚踢；皮带抽。一会儿胡子伯就被打得头破血流；会场上大哭小叫乱成一团。
这时；一个人突然哇哇大叫着跳起来；手里抡着一条板凳直冲主席台；上去就朝扭着胡子伯的人抡了起来；立刻就有了人的惨叫声。
三哑巴！是三哑巴！会场上有人惊叫着。
三哑巴是在背胡子伯的时候；叫猫子他们几个人给捆起来的。
猫子叫几个人先把会场镇住；然后他和几个造反派聚在一起；鬼鬼崇崇地说着什么；接着就有一个人飞快地跑出了会场。这时候；猫子逼到胡子伯面前；用手指着三哑巴；吼道；走资派；你说；他是谁？
胡子伯没有回答；脸色却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哈；你说不出来了？不；你是不敢说！猫子转身对着大伙；抬高声音叫道；革命的造反派们；广大革命群众们；你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吧？他是个日本人啊；是个日本鬼子；日本特务啊！
会场上突然乱哄哄一片；有人大声问；你咋知道？
谁在说话？猫子厉声反问；接着又说；我咋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个人刚刚乱吼乱叫；说的是日语！是道地的日本口语！我上大学；外语学院；天天学日本语；我当然知道！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鬼子！打倒走资派！会场上的造反派喊起口号；不少社员也跟着喊起来。
猫子又叫道；好家伙；一个日本鬼子躲在你们鼻子底下；你们还在睡大觉！革命的同志们哪；危险不危险？你们被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欺骗了！该觉醒了！让我们高举革命铁拳；砸碎一切反动派的狗头！
三哑巴是啥人；胡子伯也不知道！人群中又有人突然吼了一声。
谁说他不知道？你敢说？猫子指着一个中年汉子；吼道；你问问他；看他敢说不知道！
中年汉子忽地站起身子说；胡子伯；你知不知道？你说呀；你不知道！是不是？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胡子伯也挣扎着站了起来；硬邦邦地甩了一句。
刹那间；空气仿佛结成了一块冰。
社员同志们！胡子伯大声说；三哑巴是日本人；不假；可他不是日本鬼子啊！1944年他十六岁；爹妈叫飞机炸死了；他又被政府派了兵；才十六岁啊！他害怕打仗；到了中国就逃了两回；日本鬼子垂死挣扎；对自己人照样残酷折磨；每次抓回去都打得死去活来；不是因为他小；早就一枪崩了。1945年夏天；小日本快完蛋了；人心惶惶；他又趁机逃了出来。鬼子带着狼狗到处抓他；他跑到我家里；头在地下磕出了血；要我救他一命；还是个孩子啊；我就连夜用船把他送到了河西亲戚家。这以后；老日投降了；国民党又来了；他不愿意当俘虏；我也不想叫他再受罪。几年内战打过去；他都变成中国人了。一解放；日子好起来；谁还去想他是个什么人。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回去。老少爷们；你们想想啊；这些年；三哑巴对人咋样？别的不说；三年自然灾害；咱们大队饿死人没有？没有啊！三哑巴出了大力呀。那时候他年轻；日夜不吃不睡；用树皮磨粉给大伙做豆腐；那是他们日本人的手艺啊。两三年里头；咱们大队没有一个浮肿病人；就是得益三哑巴配制的汤药；那些药草都是他起早摸黑跑几十里；过河上西山采的。天地良心；当年咱大队一千多老老少少；谁没有受过他的恩德！你们说说；他是不是日本鬼子？是不是？啊！
会场上出奇地安静；连猫子们几个造反战士也愣愣地杵在那里没有再叫喊。
这时候；刚才出去的造反派；引来几个武装公安；一句话没说；铐起胡子伯和三哑巴；带走了。
再见到三哑巴时；光阴过去了三十二年；他已经申请加入了中国藉。
三哑巴来占城安家那天；他先去跪拜了外婆的坟；又去跪拜了胡子伯的坟；在两个人的坟前；他都行了大礼；都用胡琴拉了一支曲子。他拉的是日本民歌《樱花谣》；我听懂了。
我想；外婆和胡子伯一定是早就听得懂那悠悠的琴声的。
快刀由
骟匠由天才；别号快刀由。一夜之间；勇杀敌酋；英名远扬。众人闻之皆大悲泣；称其为占城之魂。
事情的原委；当从头说起。
占城一地；虽属偏狭之野；然而；东有秦岭余脉伏牛山；西滨长江支流汉水河；山原交错；参差杂糅；五行八作；英才辈出；自是一块土地肥沃；五谷丰赡；士民安居；万物斑烂如火如荼的天地。
芸芸之中；海内外颇负盛名的良种肉猪——占地长耳；就是占城人引以为傲；且至为重要的生存依靠。
由天才祖上几辈都是吃长耳朵饭的；但由氏持家的行当并非是养猪卖猪、宰猪卖肉；而是骟猪。
照理说；既是名猪产地；养猪的不仅多；而且都知道骟猪的好处；城中乡下；一县之内；自然不会只有一家骟匠。然而；但逢你走进占城这块地盘；而且又是为着养猪的事儿来的；那你就一定会听到快刀由的祖传牌号。因为；人们私下里有这么个话头；说由家祖上最早是在宫里头谋差事的；干的就是个阉骟活；刀法快；少见血；少疼痛；刀口愈合漂亮；因此曾受过道光皇帝口谕褒奖。你想想；连人都能伺弄得齐齐整整；对付一只长耳朵；岂不是关老爷切豆腐；不费吹灰之力么。
由天才上头几辈人；几乎都是一个招式。肩挎布包；腋夹油伞；脚蹬麻草鞋；手捏小喇叭；走乡串户；跋山涉水；进了一个村子；小喇叭呜哇一响；不用自己操心；就一定有人走出门来套近乎；其实也就是生意来了。古往今来；骟匠这一行也都是这么干的；如此的雕虫小技也用不着什么革故鼎新翻天覆地；当然也就成不了大气候；赚不了大银子；当不了什么大富翁大财主大掌柜大老板。因为；你就是说到天边去；它毕竟是一种胯下之作；属于世人侧目以视的下九流；狗肉抬盘上不得席面的。
人靠脸活；树靠皮活；由天才的老爹明白自己之所以劳力贱作；根子是在没有文化；所以一看到由天才呱呱坠地；他就发誓要从此改换门庭；后辈人永不再干阉骟行当。为争这口气；由天才六岁死了娘；老头子就再没有续弦娶妻；一个人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尽其所能地供儿子上学读书。民国十六年；为送由天才出洋；老头子一咬牙卖了最后的五间祖屋。临行前的夜里；父子俩跪在祖宗牌位前；叩拜已毕；老头子一锤砸断了祖传的小刀子；说道；小子；你记着；要给由家争气；饿死不操刀！
民国二十年春；由天才老爹病重；此时由天才刚刚从日本回国；正在武汉逗留；接到凶信；日夜兼程；急匆匆赶回家门；刚一进屋；老爹看见他；双眼一瞪；即撒手西去；由天才自此以弱冠之年当家主事。
由天才年少憨实；寡言语；少交结；因此在众人眼里；他的待人处世似乎就总有些走偏锋。你看看；他自从独自撑持家计；一开始就违了父训；重操旧业；只不过是改成了兽病诊治；不再走乡串户耍刀子了。几个月下来；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亲戚朋友多在背后摇头；说；完了；由家绝技完了；黄鼠狼下耗子了；天才天才；球；叫着好听吧；窝囊蛋。
其实不然；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就让人们目瞪口呆；大有石破天惊之感。
那天早晨；由天才刚刚开门；就有一人匆匆走来；口口声声喊叫着由师傅。直到由天才施礼说明；那人才知老由师傅已经驾鹤西去；现在是小由师傅在当家。他愣了半响；看看眼前的由天才；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由天才一见大为诧异；紧一步拦住；问道；先生匆匆而来；定有急事；可否告知？那人看他一眼；说道；给你说了；你能行么？由天才道；既来之则安之；先生不言何事；就要匆匆离去；又如何知我行与不行？那人低头想想；摇摇头；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此人是县城东乡王家庄的王村长派来的；王家庄的人大多靠养牛发家；近几天庄上一头大犍牛发了疯；连伤人畜；喂养它的老汉竟然被角挑肚肠而死。人们想尽办法也治它不住；所以特地赶来；想请由师傅去试试的。那人说；请劁猪的去治牛就已经格了外；何况老师傅已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