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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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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呐,”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裤子的臀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小姐站起身,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

“如果克拉顿先生肯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过来帮你一下,”她说。

“普赖斯小姐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几分幽默,”克拉顿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自己的画面,“而她讨厌我,则是因为我有几分才气。”

克拉顿煞有介事地说着,菲利普瞧着他那只模样古怪的大鼻子,觉得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好笑,忍不住噗哧了一声。普赖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这儿除你之外,谁也没埋怨过你有才气。”

“这儿唯独我的意见,我觉得最不足取。”

普赖斯小姐开始品评菲利普的习作。她滔滔不绝地谈到剖视、结构、平面、线条,以及其他许多菲利普一窍不通的东西。她在这儿画室已经呆了好长一段时间,通晓教师们再三强调的绘画要领,她一口气点出了菲利普习作中的各种毛病,然而讲不出个矫枉匡正的道道来。

“多谢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回答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刚来这里时,别人也是这么指点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乐意效劳。”

“普赖斯小姐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由于您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欢,脾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麻烦,倒可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迷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压根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郎,可以吃到一只鸡蛋、一碟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黄颜色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丁丁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一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根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八舌,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根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兴奋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①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画派的创始人之一;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在欧洲绘画的传统上革新技巧,曾遭到学院派画家的歧视;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毕沙罗(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早年倾心于古典绘画,后倾向于印象派。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身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第05章

41

菲利普沿着蒙帕纳斯大街信步闲逛。眼前的这个巴黎,同他春上来给圣乔治旅合结算帐务时所看到的迥然不同——一他每想到那一段生活经历就不寒而栗——一就其风貌来说,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镇差不多。周围是一派闲适自在的气氛;明媚的阳光,开阔的视野,把人们的心神引人飘飘欲仙的梦幻之中。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树木,富有生气的白净房屋,宽阔的街道,全都令人心旷神怡。他觉得自己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在街头悠然漫步,一边打量来往行人。在他看来,就连那些最普通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着大红阔边腰带、套着肥大裤管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着褪了色却很迷人的制服的士兵,似乎都焕发着动人的风采。不一会儿,他来到天文台大街,展现在他眼前的那种气势磅礴且又典雅绮丽的景象,不由得令他赞叹不已。他又来到卢森堡花园:孩童在玩耍嬉戏,头发上束着长丝带的保姆,成双结对地款款而行;公务在身的男士们,夹着皮包匆匆而过;小伙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风景匀称、精致。自然景色虽带着人工斧凿的痕迹,却显得玲珑剔透。由此看来,自然风光若不经人工修饰,反倒失之于粗鄙。菲利普陶然若醉。过去他念到过许多有关这一风景胜地的描写,如今终于身临其境,怎能不叫他喜上心头,情不自胜。对于他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文艺胜地,他既感敬畏,又觉欢欣,其情状如同老学究初次见到明媚多姿的斯巴达平原时一般。

菲利普逛着逛着,偶一抬眼,瞥见普赖斯小姐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踌躇起来,他此刻实在不想见到任何熟人,况且她那粗鲁的举止与自己周围的欢乐气氛极不协调。但他凭直觉辨察出她是个神经过敏、冒犯不得的女子。既然她已看到了自己,那么出于礼貌,也该同她应酬几句。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她见菲利普走过来,这样问。

“散散心呗。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都要上这儿来。我觉得整天埋头于工作,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他说。

“悉听尊便。”

“您这话似乎不大客气呢,”他笑着说。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天生不会甜言蜜语。”

菲利普有点困窘,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克拉顿议论过我的画吗?”她猝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印象里他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说。

“你知道,他这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自以为是天才,纯粹瞎吹。别的不说,懒就懒得要命。天才应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劳。最要紧的,是要有股换而不舍的韧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她说话时,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她头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很干净的白衬衫,下身束一条棕色裙子。她没戴手套,而那双手真该好好洗洗。她毫无风韵可言,菲利普后悔不该跟她搭讪。他摸不透普赖斯小姐是希望他留下呢,还是巴不得他快点走开。

“我愿意尽力为你效劳,”她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可深知其难呢。”

“多谢你了,”菲利普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请你去用茶点,肯赏光嘛?”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刷地涨红了脸。她脸一红,那苍白的皮肤顿时斑驳纷呈,模样儿好怪,就像变质的奶油里拌进了草莓似的。

“不,谢谢,你想我干吗要用茶点呢?我刚吃过午饭。”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时间嘛,”菲利普说。

“哦,要是你闲得发慌,可犯不着为我操心。我一个人待着,并不嫌冷清。”

这时候,有两个男子打旁边走过。他们穿着棕色棉绒上衣,套着肥大的裤管,戴着巴斯克便帽①。他们年纪轻轻,却蓄着胡子。

①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巴斯克人所戴的一种帽子。

“嗳,他们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菲利普说,“真像是从《波希米亚人的生涯》那本书里跳出来的哩。”

“是些美国佬,”普赖斯小姐用鄙夷的口吻说。“这号服装,法国人三十年前就不穿了。可那些从美国西部来的公子哥儿,一到巴黎就买下这种衣服,而且赶忙穿着去拍照。他们的艺术造诣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有的是钱。”

菲利普对那些美国人大胆别致的打扮倒颇欣赏,认为这体现了艺术家的浪漫气质。普赖斯小姐问菲利普现在几点了。

“我得去画室了,”她说。“你可打算去上素描课?”

菲利普根本不知道有素描课。她告诉菲利普,每晚五时至六时,画室有模特儿供人写生,谁想去,只要付五十生丁就行。模特儿天天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习画好机会。

“我看你目前的水平还够不上,最好过一个时期再去。”

“我不明白干吗不能去试试笔呢!反正闲着没事干。”

他们站起身朝画室走去。就普赖斯小姐的态度来说,菲利普摸不透她究竟希望有他作伴呢,还是宁愿独个儿前往。说实在的,他纯粹出于困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脱身,这才留在她身边的;而普赖斯小姐不愿多开口,菲利普问她的话,她总是爱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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