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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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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听了这席话,不由得也窥测了一下未来。他仿佛见到了二十年后的克拉顿,尖刻、孤僻、粗野、默默无闻,仍死守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之中;他靠了那条不饶人的舌头,成为小型cenacle①上的风云人物,他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周围世界过不去;他愈来愈狂热地追求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却拿不出什么作品来,最后说不定还会沦为酒鬼。近来,有个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虚度此生。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应该阅尽人世沧桑,做到人尽其才吧。不管怎么说,克拉顿显然已难逃失败的厄运,除非他日后能画出几幅不朽杰作来。他想起克朗肖借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比喻,近来菲利普也经常想到这个比喻。当时克朗肖像农牧神那样故弄玄虚,硬是不肯进一步说清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除非由你自己悟出其中的奥妙来,否则便毫无意义。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继续其艺术生涯的问题上游移不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希望让自己的一生年华白白虚度掉。克拉顿这时又开腔了。

①法语,艺术家的茶话会。

“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谈起过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那个家伙?前几天,我在这儿又遇到他了。他正打算去塔希提岛①。他现在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本是个brasseu,d’affaires②,我想也就是英语中所说的股票经纪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有过十分可观的收入,可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这一切,一心一意想当画家。他离家出走,只身来到布列塔尼,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他身无分文,险些儿饿死。”

①大洋洲的一个岛屿。

②法语,事业家。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问。

“哦,他撇下他们,任他们饿死拉倒。”

“这未免太缺德了吧。”

“哦,我亲爱的老弟,要是你想做个止人君于,就千万别当艺术家。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你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赡养老母,不惜粗制滥造些无聊作品来骗取钱财——唔,这表明他们是克尽孝道的好儿子,但这可不能成为粗制滥造的理由。他们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艺术家宁可把自己的老娘往济贫院里送。我认识这儿的一位作家。有一回他告诉我,他老婆在分娩时不幸去世了。他爱妻的死,使他悲痛欲绝;但是当他坐在床沿上守护奄奄一息的爱妻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偷偷地打腹稿,默默记下她弥留时的脸部表情、她临终前的遗言以及自己当时的切身感受。这恐怕有失绅士风度吧,呃?”

“你那位朋友是个有造诣的画家吗?”

“不,现在还算不上。他绘图的风格颇似毕沙罗。他还没察觉自己的特长,过他很懂得运用色彩和装饰。但关键不在这儿。要紧的是激情,而他身上就蕴藏着那么一股激情。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举止始终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那些帮过他忙的人——有时他全仗朋友们的接济才免受饥馁之苦——…态度粗鲁,简直像个畜生。可他恰恰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那人为了能用颜料将人世给予他的情感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竟不惜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家庭、金钱、爱情、名誉和天职。这还真了不起。可他菲利普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刚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忽然记起他已经有一星期没见到这位作家了,所以同克拉顿分手后,便径直朝丁香园咖啡馆近去,他知道在那儿准能遇到克朗肖。在他旅居巴黎的头几个月里,他曾把克朗肖的一言一语皆奉为金科玉律,然而时日一久,讲究实际的菲利普便渐渐对克朗肖的那套空头理论不怎么买帐了。他那薄薄的一束诗章,似乎算不得是悲惨一生的丰硕之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他没法把自己品性中的中产阶级本能驱除掉。克朗肖一贫如洗,干着雇佣文人的营生,勉强糊口。他不是蜷缩在腌(月赞)污秽的小顶室里,就是在咖啡馆餐桌边狂饮,过着两点一线的单凋生活——凡此种种,都是同菲利普心目中的体面概念相抵触的。克朗肖是个精明人,不会不知道这年轻人对自己有看法,所以不时要回敬菲利普几句,有时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而在更多的场合,则是犀利地加以冷嘲热讽,挖苦他市侩气十足。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投资在统一公债上,这样就可稳稳到手三分年利。我可是个挥霍成性的败家子,我打算把老本吃光用尽,赤裸着身子去见上帝。”

这个比喻颇叫菲利普恼火。因为这样的说法不仅给克朗肖的处世态度平添了几分罗曼蒂克的色彩,同时又诋毁了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觉得要为自己申辩几句,可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晚上,菲利普心里好矛盾,迟迟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克朗肖谈谈自己的事儿。幸好时间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托高叠(有多少只茶托就表示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看来他已准备就人生世事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

“不知你是否肯给我提点忠告,”菲利普猝然开口说。

“你不会接受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一耸肩。

“我相信自己在绘画方面搞不出多大的名堂来。当个二流画家,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出息,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干了。”

“干吗不干了呢?”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

“我想是因为我爱生活吧。”

克朗肖那张平和的圆脸上形容大变。嘴角骤然垂挂下来,眼窝深陷,双目黯然无光。说来也奇怪,他竟突然腰也弯、背也驼了,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是因为这个?”他嚷了一声,朝周围四座扫了一眼。真的,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你要是想脱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克朗肖。这种动感情的场面,常使菲利普感到羞涩不安,不由得垂下眼睑。他知道,呈现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尊人生潦倒的悲剧。一阵沉默。菲利普心想,这会儿克朗肖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充满灿烂希望的青年时代,后来这希望的光辉逐渐泯灭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怜而单调的杯盏之欢,还有渺茫凄清的惨淡未来。菲利普愣愣地望着那一小叠茶托,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这时也滞留在那些茶托上面。

第06章

51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菲利普经过一番思索,似乎从眼前这些事情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凡属真正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事业上,这一来,他们势必要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他们明明屈从于某种影响,自己却从未有所察觉,像中了邪似地受着本能驱使和愚弄,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生活打他们身边一溜而过,一辈子就像没活过一样。菲利普觉得,生活嘛,就该痛痛快快地生活,而不应仅仅成为可入画面的题材。他要阅历世事,从人生的瞬间里吸取生活所提供的全部激情。最后,他决心采取果断行动,并准备承担其后果。决心既定,他打算立即付诸行动。正巧明天上午是富瓦内来校讲课的日子,菲利普决定直截了当地向他请教:他菲利普是否值得继续学画?这位画师对范妮·普赖斯所提的忠告,他始终铭记在心。听来逆耳,却切中要害。菲利普无论怎样也没法把范妮从脑子里完全排除出去。画室少了她,似乎显得生疏了。班上有哪个女生一抬手或一开口,往往会让他吓一跳,使他不由得想起范妮来。她死了反倒比活着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菲利普夜里常常梦见她,有时会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她生前一定吃足了苦头,受尽了煎熬——想到这些就使菲利普心惊肉跳。

菲利普知道,富瓦内逢到来画室上课的日子,总要在奥德萨街上的一家小饭店吃午饭。菲利普三划两口,匆匆吃完自己的那顿午饭,以便及时赶到小饭店外面恭候。他在行人熙来攘往的街上来回踱步,最后,总算看见富瓦内先生低着头朝他这边走过来。菲利普的心里很紧张,但他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我想耽搁您一下,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富瓦内朝他扫了一眼,认出了他,但是绷着脸没同他打招呼。

“说吧,”他说。

“我在这儿跟您学画,差不多已学了两年。想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觉得我是否还值得继续学下去?”

菲利普的声音微微颤抖。富瓦内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迈着步子。菲利普在一旁察颜观色,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境贫寒。如果我没有天分,我想还不如及早改行的好。”

“你有没有天分,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那些朋友们,个个自以为有天才,可我知道,其中有些人缺少自知之明。”

富瓦内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漾起一丝笑意,问道:

“你就住在这儿附近?”

菲利普把自己画室的地址告诉了他。富瓦内转过身子。

“咱们就上你画室去。你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现在?”菲利普嚷了一声。

“有何不可呢?”

菲利普反倒无言以对。他默不作声地走在画家的身旁,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有多紧张。他万万没想到富瓦内竟会立时三刻要去看他的作品。他真想问问富瓦内:要是请他改日再去,或是让自己把作品拿到他画室去,他可介意?这样菲利普就可在思想上早作准备,免得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菲利普心慌意乱,连身子也哆嗦起来。他打心底里希望富瓦内在看了他的作品以后,脸上会泛起那种难得看到的笑容,而且还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Pasmal①。好好干吧,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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