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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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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带个食品篮。”

她莞尔一笑,菲利普见了顿添一股勇气,一把握住她的手。她也无意抽回。

“我真要说,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他满面春风。

“你真傻。明知道我喜欢你,要不我干吗跟你上这儿来呢?”

他俩现在已是索霍区那家小餐馆的老主顾了,patronne①一见他们进来,就冲着他们含笑致意。那个跑堂的更是一脸巴结之色。

①法语,老板。

“今晚让我来点菜,”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把菜单递给了她,觉得她今晚分外妩媚动人。她点了几个她最爱吃的菜肴。菜单上不多几样菜,这家馆子所有的菜肴他们都已品尝过多次。菲利普喜形于色,一会儿窥视她的双眼,一会儿望着她那张尽善尽美的苍白脸庞出神。吃完晚餐,米尔德丽德破例抽了支烟,她是难得抽烟的。

“我觉得女人抽烟叫人看着怪不顺眼的,”她说。

她迟疑了片刻,又接着说:

“我要你今晚带我出来,又要你请我吃饭,你是否感到有点意外?”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有话要对你说,菲利普。”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心头猛地咯瞪一沉。不过他现在已老练多了。

“往下说呀,”他脸上仍挂着微笑。

“你不会傻呵呵地想不开吧?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真的?”菲利普说。

他一时想不出别的话来说。他以前也常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还想象自己到时候会作何反应。他一想到自己早晚难逃此绝境,便觉得心如刀绞,甚至还转过自杀的念头,估计自己到时候会陷入疯狂的怒火而无力自拔。然而,也许正因为他对这一局面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事到临头,他反倒只有一种精疲力竭之感,好似一个病入膏盲的病人,业已气息奄奄,万念俱灰,只求他人别来打扰。

“你知道我年纪一天天大了,”她说,“今年已经二十四岁,该有个归宿了。”

菲利普没有应声。他望望坐在柜台后面的饭馆老板,随后目光又落在一位女客身上,望着她帽子上的一根红羽毛。米尔德丽德有些恼火。

“你该向我道喜才是。”

“该向你道喜,可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经常在梦里梦到这事。你要我带你出来吃饭,我喜欢得合不拢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想想还真发噱。你要同谁结婚?”

“米勒,”她回答说,现出几分赧颜。

“米勒!”菲利普惊讶得失声叫了起来,“这几个月你一直没见到过他。”

“上星期他上店里来吃中饭,把这事儿提了出来。他是个赚大钱的人。眼下每星期挣七镑,日后光景还要好。”

菲利普又不做声了。他想到米尔德丽德过去就一向喜欢米勒。米勒能使她笑逐颜开,他的异国血统中有着一股奇异的魅力,米尔德丽德不知不觉地被他迷住了。

“说来这也是难免的,”他最后这么说道。“谁出的价高,就该归谁所有。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就在下星期六。我已经通知亲友了。”

菲利普心里猛地一揪。

“这么快?”

“我们不准备搞什么结婚仪式,去登记处办个手续就行了。埃米尔喜欢这样。”

菲利普心力交瘁,想快点脱身,立即上床去睡觉。他招呼跑堂结帐。

“我去叫辆马车送你去维多利亚车站。我想你不用久等就能上火车的。”

“你不陪我去了?”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就不奉陪了。”

“随你便吧,”她口气傲慢地说,“我想明天用茶点的时候还会再见面的吧?”

“不,我想咱俩最好就此一刀两断。我何苦要继续折磨自己呢。车资我已经付了。”

他强作笑颜,朝她一点头,随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去了。上床前,他抽了一斗烟,但似乎连眼皮子也撑不开。他不觉得有一丝半点的痛苦,头一搁到枕头上,便立即呼呼睡去。

64

凌晨三点光景,菲利普就醒了,且再也不能人睡。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他试图不去想她,但无奈情思缠绵,不能自已,就这样,时作时辍,反反复复,直弄得自己头昏脑胀。米尔德丽德要嫁人,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对一位要自谋生计的姑娘来说,生活是艰难的;倘若她发现有人能够给她提供一个舒适的家并接受之,那也是无可指摘的。菲利普意识到,在米尔德丽德看来,让她同自己结婚才是个愚蠢的行动呢,因为只有爱情才,能使眼下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得以忍受。然而,她却并不爱他。这绝不是米尔德丽德的过错,这不过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又一个事实罢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他深知他那被刺伤的自负深深地埋在心底,此时他的情欲却从被损害的虚荣中勃然而起。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变得颓唐消沉。菲利普像鄙视米尔德丽德那样鄙视自己。他为未来作出种种打算,反来复去地考虑着那些同样的计划。在这当儿,他又回想起自己在她那娇嫩、苍白的脸颊上亲吻的情景,耳际又响起她那回荡不绝的嗓音。在医学院里,他同朋友们断绝来往,而眼下他却希望有人作伴。事情真凑巧,半个月前,海沃德来信说他要路过伦敦,邀请菲利普一同进餐,但那时菲利普因不愿受人打扰而婉言谢绝了。海沃德快要返回伦敦,在此度过社交季节,于是,菲利普决定写封信给海沃德。

钟敲八点。他还能爬起来,对此他感到欣慰。他脸色苍白,倦容满面。但是,在洗了把澡,穿上了衣服,用过早餐之后,他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尘世,病痛也显得较易忍受了。这天上午,他不想去听课,而来到陆海军商场,为米尔德丽德买件结婚礼物。菲利普犹豫了半晌,最后决定买个化妆手提包。它花去了二十镑,大大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不过,这只包既艳丽夺目又俗不可耐。他知道米尔德丽德一定会十分精确地估计出这只包的价钱来的。这件礼物既能使她感到快乐,又能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他为自己挑中了这件礼物而内心感到一种隐隐扎痛的满足。

菲利普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期待着米尔德丽德成亲的日子,他这是在期待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感到宽慰的是,星期六早晨他接到海沃德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就在当天早些时候来伦敦,并请菲利普替他事先找好住处。菲利普急于摆脱眼下的心境,便去查阅时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搭乘的那趟车。他赶往车站迎接海沃德。朋友聚首,兴奋之至。他俩将行李寄存在车站,随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海沃德还同往常一样,提议他俩首先花一个小时去游览国立美术馆。海沃德已经好些时候没有观赏图画了,说是一定得去瞧上一眼,使自己跟生活的旋律合拍协调起来。数月来,菲利普找不到一个人能同自己谈论艺术和书籍。自从去巴黎以来,海沃德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法国的现代诗人。而在法国,这类诗人繁若群星,数不胜数。眼下,海沃德就有好几位新跃文坛的天才诗人的事儿要告诉菲利普听。他们俩漫步在美术馆,各自给对方指点着自己心爱的图画,情绪激昂地交谈着,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此时,阳光普照,微风和煦。

“走,咱俩上公园去坐一会儿,”海沃德提议说,“吃过中饭再去找房间不迟。”

公园里,春意盎然,沁人心脾。这种日子叫人感到,人只要活着就是幸福。在天空的映衬下,青翠欲滴的树林,分外妖烧。淡蓝色的天幕上嵌镶着朵朵白云。玉带般的河流的尽头,是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皇家禁卫骑兵队。这种层次分明的优美景色,带有一种十八世纪图画的风采眼前的景色,使人想起的是约翰一巴普蒂斯特·佩特的那种平凡质朴的图画,而不是沃特①画的画。沃特的风景画富有诗意,画中只有在梦幻虚境中才能看到的那种森林幽谷的景致。菲利普心里不觉一阵轻松。他从过去读过的书本中领悟到,艺术(因为艺术的存在正如他认为自然界的存在一样)还可以将人的心灵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①约翰·安托万·沃特(1684…1721):法国风俗画家。

他们俩来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中饭,还要了一瓶香提酒。两人慢啜细嚼,边吃边谈,一起回忆着他俩在海德堡的熟人,谈论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议论书籍、图画、道德和人生。猛然间,菲利普听到一只钟接连敲了三下,直觉得声声撞击着他那颗心。有那么一两分钟,海沃德说的话他啥也没听见。但是,他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杯子里勘酒。他喝不惯酒,并已经感到酒力直冲脑门。不管怎么说,他眼下是无忧无虑的了。多少个月来,他那敏捷的脑于闲着不思想,这时却完全陶醉在谈话中间。他为有个同自己情趣相投的人在一起交谈而感到无比欣慰。

“我说呀,咱们可别把这良辰浪费在寻找房间上头。今晚我来安顿你。你可以在明天或者下星期一再去找房间嘛!”

“好的。那眼下咱俩干什么呢?”海沃德应声说道。

“咱俩花上一个便士,乘汽船到格林威治去。”

这个主意正中海沃德的下怀。于是,他同菲利普一起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桥,接着又乘上一艘刚要离岸的汽船。此时,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说:

“我还记得当初去巴黎那会儿,克拉顿,对,就是他,还发了一通长篇宏论呢。他说是画家和诗人把美赋予事物中去的,是他们创造了美。在”他们看来,乔托①的钟楼和一家工厂的烟囱没有两样。然而,美丽的事物随着它们勾起一代代人们的情感而变得越来越绚丽多彩。古老的事物要比现代的事物更加美丽,其道理也就在于此。那篇《希腊古瓶颂》②现在就比刚问世那会儿要更加隽永妩媚,这是因为上百年来,情侣们不断地吟诵它,那些悲观失望者也从诗句中求得安慰的缘故。“

①乔托(1266?…1337):佛罗伦廷派画家和建筑师。

②《希腊古瓶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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