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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操练 作者:李晓-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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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李,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华大那事就不要再搞了。”

    “不可惜吗,那可是人咬狗啊?”

    “人咬狗又怎么样,”他颇不以为然,“从古至今,不都是人吃狗肉吗!”

    我估计着华大的哪个方向,然后朝东北挥挥手。拜拜,老四
    眼,达达尼昂救不了你了,你得上断头台。我们都做过不当之事,对不对,你也做过。可以自慰的是,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即便拿破仑不也有他的滑铁卢?安心地去吧,也许由于你成了殉道者,那些小母鸡会更崇拜你。说到底,你还是比我强。



    七


    四眼论文答辩那天,我早早赶到华大。答辩地点在教学楼的阶梯教室,门口拥着一大群人,想必都是为四眼舍身炸碉堡的事迹所感召,前来瞻仰英姿的,然而被两名身强力壮的青年教师拦在门外。我有李教授特许,才得以入内。

    靠前的观众席都客满了,只得在最高处找个空位坐下。前后左右,都有些面熟陌生,看来无一不是学问中人,男的正襟危坐,面带肃杀之气,女士们口嚼话梅,不时交头接耳几句,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讲台上放一张桌,桌后坐着主考,除四眼的指导教师王教授尚无颜见人外,系里的实力人物全到了场,侯兄和“沙发”战兢兢地挤在桌两头,可见阵容之强大。我有些替四眼担心,今天他要做到从容就义,恐怕不太容易。

    四眼进来,坐进讲台下为他准备的专座。坐定前,他向观众席看看,我以为他要找啦啦队,忙起身向他招手,可他没看见,或是看见了不加理睬。他神情泰然,旁若无人,这个亮相赢得在场女士们一声轻轻而拖长的“哦”,要是许我报道,我非给用上回肠荡气和余音绕梁两句。不过四眼这招可没骗过我,我太熟悉他了,一见那对鸟眼眨动的频率超过了三次秒,就知道他血压准破二百大关。当然,不由他不慌,就算出我一千块钱,现在我也不愿意跟他交换位置。四眼以前对我说过,答辩只是个形式,其目的就是要使被考的顺利过关,请来的主考谁也不会找考生的麻烦。
    道理显而易见,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跟学生过不去不就是想在指导老师脸上抹黑吗?如果有哪方宣了战,好吧,来而不往非礼也,以后你自己的学生答辩,可别怪别人不客气。这有点象美苏两国限制核军备谈判,你要卡我的巡航导弹,我就否决你的逆火式轰炸机。主考们都是学问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圣训还懂,于是票一段京剧武打,“兀那贼子,端的可恶,呀呀呸,受你爷爷一
    刀!“看上去拳拳到肉,其实相隔甚远。老四眼怕是得不到这方便了,他现在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比孤儿更惨。自己老师那边已经把他视作仇敌,可在仇敌那边他还是仇敌,谁都知道揍他不会坏了两家的默契,乐得通过他揭露对手的腐败无能。他真是个千年难逢的好靶子,练拳脚的准备在他身上练拳脚,显聪明的准备在他身上显聪明,出闷气的又要在他身上出闷气,还有喜欢热闹的,看白戏的,想哭想笑,想领略一种哀艳凄绝情调的,大家都来了,把这教室挤成个古罗马的斗兽场。我盘算,要公开拍卖的话,这门票不出五块大洋弄不到手。

    一声惊堂木,答辩开始,主攻手是张教授和赵教授。看来四
    眼虽已背叛师门,可李教授倒还念着叔侄情分,不愿亲手了结他,头几个回合,四眼操练得不错,防守严密,还抽空回记冷拳,逼得教授倒退几步。观众席里,有人暗暗赞叹,有人公开咬牙,我则深深佩服起四眼来。大家都知道他要死,非死不可,主考知道,观众知道,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这场较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要换了我,绝对溜之大吉,跑片未到,让他们白高兴一场。
    可他却来了,尽管脚骨颤得象吉它弦,仍然挺出没有肌肉的胸膛。就冲着他这般勇气,我得为他喝声彩。

    渐渐地,四眼招架不住了。再坚固的工事,也难经轮番的地毯式轰炸呀。他反应开始迟钝,说话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奇怪的是,回答前还老望着李教授。我简直弄不懂,难道在这时刻他还指望李老头拉一把,他老娘到底吃过维生素吗!果然,李老头视若无睹,只顾理自己的头发,而靠边的侯兄和“沙发”却先后加入战阵,羞羞答答向四眼身上招呼起来。四眼左推右挡,无法抵抗,他垮了,完全垮了。场上一片欢腾,男士们哈哈大笑,女士们露出鄙夷之色,原来也是个草包,那么不经打。我不忍再看下去,这哪还是比赛啊,明明是屠杀。

    主考们数到十,把惊堂木敲定。全场肃静。四眼站起,不向任何人看,走出门去。在他前面,人群刷地向两边分开,让出条道来,那景象好似摩西过红海。我想冲到他身边,但路被塞住了,大家都往前拥,争着看他的死相。我心里有点难过,他不该受到这般对待,毕竟是别人偷了他的论文,而不是他偷别人的。无论如何,他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尽管他确实傲慢无礼,尽管他确实可恶可恨……

    夜空劈起一道闪电,黑暗中的物体浮凸出轮廓,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是我恨四眼,原来我一直在恨他。就象老烟枪把尼古丁一口口吞进肚,在肺叶里沉积成黑点一样,这些年来,我把对他的恨一滴滴积在心头,凝聚出一颗能醉倒大象的药丸,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把消息捅给了侯喇叭。是的,我恨他,当班上所有人都以为黄鱼和四眼是焦孟不离的好朋友时,我却默默地,悠悠地,回肠荡气地恨着他。

    第二件事,是我不再恨他了,我决心要爱他,爱他的小聪明,爱他的勇气,爱他的牛皮哄哄,也爱他的鸟眼和口臭,也许我本来就爱他。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倒下,我得拔刀相助,哪怕自己两肋插刀。

    我顺着南京路,去寝室找四眼,边走边考虑能做些什么。文章一定得发,不见报没法给老四眼平反,但马头那里是绝对通不过了,怎么办呢?也许……可以在对面动动脑筋?对,我高兴起来,让小姑娘替我去发。当然,不能说这是被马头枪毙了的,得设个圈套叫她钻,让她以为是我组织的重头稿,无意中漏了风,这样,她会不假思索,拼命抢前。等这报道见了日报,不仅四眼有救,我或许也能得件礼物。如果稿子受好评,我们主编准会内火上升。然后我击鼓喊冤,让马头挨四十军棍;如果稿子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就活该小姑娘倒霉,罚她去坐冷板凳,拆半年群众来信,让她知道背信弃义的人没有好下场。这主意真妙,是不是,四眼老兄?有时候破脑袋倒也是个金不换呢。

    路旁有人抱着棵梧桐树,我走上去。

    “嘿,四跟,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是树,不是人哪。”

    “滚开,臭黄鱼。我丢了脸,你心里高兴了吧!”

    “我高兴什么,我正要去宿舍找你呢。”

    “你还要干什么?想落井下石?要不是你和该死的李教授,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地步!”他朝我啐了口唾沫,但中气不足,落在自己门襟上。

    “这事跟李老儿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拖着哭腔说,“王老头对我多好,他要当系主任,得发些有分量的文章服人,叫我把怡红夜宴让他,他保证给我出国名额。这叫君子协定。要不是李老儿把我灌醉,套出底细,又趁我不省人事,唆使我跟老王翻脸,说他一定给我撑腰,再怎么我也不会去找你这个混蛋。唉,你们姓李的,真把我害苦罗。”

    “原来是这样。放心吧,咱们跟他缠上了。走,先回寝室商量商量。”我去拉他的手臂。他想打我,但胳膊软绵绵的,没有三两力气。

    “别碰我,臭黄鱼。我操你的妈。”

    “好吧好吧,我们操他的妈。”我扶他走,他象条水蛇似的扭来扭去,迈起卓别林的步子。我说,“别动,你看前面谁来了。这班从没挨过爹娘打骂的小母鸡,个个心象煤球,根本不理解男人也有哭哭啼啼的时候,咱可不能在他们面前认栽。嘿,挺起腰,让她们看看,我们是正宗男子汉,头顶开砖,背枕钉板,走起路来两卵蛋碰得叮当响。”

    我知道我打中痛点了。他的膝盖里象是插进条铁棒,一下挺得直直。他搭在我肩上, 呵呵地大声傻笑,装着全无所谓的样子。
    只是等小母鸡走过,立刻又软瘫下来,把我当成了那棵梧桐树。

    我看到了那间曾栖身四年的寝室。我们离开后,四眼仍然留在那里,没挪地方。从这点看,他老兄倒还有点恋旧。我忍不住想笑,那时,来找四眼的小母鸡都把这屋叫成狗窝,这话今天真应验了。被咬伤的小狗,拖着后腿,夹起尾巴,逃进自己的窝, 一
    夜呜呜的哀鸣,舔着创口,第二天,又从那窝里探出头去,翻起嘴唇,亮出雪白的尖牙。

    进门时,有个念头不知怎么钻进我脑袋。要是将来能有些小权,我一定要在这门上安块铭牌,铜的铁的大理石的三夹板的都行,上面写:四眼与黄鱼,曾操练于此,并于此再度携手,继续操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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