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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绿袍乌纱,讲话又低沉,简直像是个男人:“民有妻,帝有后,和合齐家,外治天下……”
武媚身子枯坐在那里,心思早不知飞到何方,在她看来这种陈词滥调的说教毫无意趣。或许是没有同母兄弟的缘故,从小母亲就把她当半个儿子养,勇于任事、热情洋溢;尤其在文水度过的岁月,如果仅是逆来顺受,恐怕她早被哥哥嫂嫂随便寻个人嫁出去了。不过现在想来,若是当时依从他们的安排,现在又会怎样呢?是不是会有一个随时举案齐眉的丈夫?是不是可以时常探望母亲?是不是再不必瞧别人脸色?
这是武媚第一次隐约感到后悔,但她马上拼命摇头,赶走这可怕的念头——无可改变的事情不能多想,侍奉天子是女人最大的荣耀,我拥有一个世上最伟大的丈夫,更复何求!
她努力集中精神聆听教诲,但这些礼仪的讲解反而令她更烦躁、更无聊,哪里听得进去?
“宫中之制,见圣人、皇后当以大礼参拜,面尊者施万福,四妃以上呼娘娘。尊者坐,则旁立……”
和煦的阳光射在尚宫院子的大堂上,暖融融的,武媚娘早已无视这暮气沉沉的讲解,阵阵困意泛起,不禁哈欠连连,刚忙举袖掩住了嘴巴——这也是宫中的规矩。
“行礼之时双手在右腹畔,掌心向下,与男子作揖正相反,右手要搭在左手之上;收颔垂首,目不斜视,双膝微屈,就像我这样。”典言官亲身示范,侧过身子,对着空座位行了个万福礼。她双目低垂轻屈腰身,那张原本严肃的脸上显出浅浅的笑容,却又不失虔诚敬重之态,仿佛眼前真有位娘娘。哪知旁观宫女们却一阵窃笑。
“笑什么?此乃宫中礼仪,人人需当如此,有什么可笑?”典言官教诲宫女十余年,自视无可挑剔,这样的嘲笑对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可宫女依旧在笑,典言官莫名其妙,揉揉昏花的老眼,这才发现坐在正中间的武媚娘耷拉着脑袋,早睡着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武才人……武才人……”
媚娘倦意未消,依旧瞌睡不止。
“武媚娘!”典言提高了嗓门。
媚娘终于从昏睡的迷梦中醒来,又回到这个现实的迷梦。
典言官面沉似水:“本官讲解礼仪,你为何瞌睡?”
“抱歉。”媚娘打了个哈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典言官见她这般懈怠,执意要叫她清醒:“请你起来,像我方才那样道个万福。”
武媚不情不愿起身,懒洋洋走到厅堂中央,向她施了一礼。
“喏喏喏,哪像个样子?”典言官啧啧摇头,“腰要弯下去,背却不能驼,两只手不要乱摆,再做一次。”
媚娘勉勉强强又做了一次。
“还是不妥。”典言官的批评的口气变为挖苦,“听说武才人乃国公之女,怎这般随性?无论皇家宫廷还是公侯世家,都讲究端庄,难道应国公府与外间风俗不同?你就不能稍微笑一点儿么……”
媚娘岂不明道理?平常行礼自然规范,只是这会儿懒得做这等无聊示范,听典言官语带讥刺,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冷道:“笑与谁看?叫我笑与你看吗?”
典言官一愣,她还没见过有人敢向她顶嘴,而且顶嘴的竟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禁也有些挂火:“你自可不对我笑,难道参见圣上和各位娘娘也不笑?”
“哦?你也敢自比圣上和娘娘?”媚娘拿定主意要羞辱她,故意小题大做。
典言不禁皱眉:“我自不敢僭越,只是微笑施礼乃宫中礼法。”
媚娘轻轻哼了一声:“如此说来,典言您一定是谨遵宫女礼法,行端履正喽?”
“那是自然。”
“那小妹倒要请教请教您了……”媚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是坏笑,“您方才说‘执务奉上,勿失礼数’,敢问何为奉上?”
“这有何不解?奉上者,内则奉主上差派,外则奉位尊之人。”
“说得好!”武媚倏然变脸,“我问你,是你这七品典言位尊,还是我这五品才人位尊?若我位尊,你怎敢斗胆让我向你施礼,而且还要向你笑呢?”
典言官哑口无言——她见武媚年少,未免有轻慢之意,一时间竟忘了她是才人,更没想到武媚年纪虽小气性却大,偏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宫女们再次哄笑,却是笑典言官的窘态。武媚得理不饶人,偏要问个分明:“我且问你,你到底失礼没有?”
“卑职是请才人演示礼仪,并不敢命您向卑职施礼。”典言连忙解释,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么强硬。
“话是如此,但我既向你施礼,难道你便安然受之吗?”
“这……”典言官额角渗出一滴冷汗——尊者施礼,卑者即便未能及时下跪,也要马上还礼,这也是宫中规矩。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失礼没有?”武媚声音陡然严厉,响彻尚宫大堂,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呆呆瞅着这意外的一幕。
“卑职失礼了……”典言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那你还敢咄咄逼人,妄论我的家世?”武家出身商贾,因攀附李渊而骤贵,媚娘母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取笑她家门第。
“卑职错了。”典言也被她教训得服服帖帖。
“你承认便好。”武媚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我也不怪罪你,只要你把刚才我向你行的两个礼补回来便可。”这不单是报复,还是不折不扣的羞辱。
典言官四十余岁,教诲宫女十余年,并无纤毫之失,今日不但要认错,还必须当着众宫女的面向这个小姑娘施礼赔罪,一世的名声都毁了。这武媚娘哪里是个小姑娘,分明是粉面罗刹!可人家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不赔礼是万万不行的。典言痛心至极,却只能强忍羞辱,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向她躬身施礼。
武媚还不罢休:“听说典言自先朝时就在宫中,怎这般没规矩?你就不能笑一笑吗?”
典言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哪里笑得出?
“笑!我叫你笑!”媚娘扳住典言的下巴,用力掐典言的脸——此时此刻在她眼中这个人早已不是典言官,而是善氏大嫂,是嘲笑她的其他宫妃,是所有曾对她冷言作践的人!
众宫女早已悚然,对她小小年纪却睚眦必报感到震惊。
“哎哟!放手,求求您放手。”典言官疼得叫出来。
“笑……你给我笑啊……”媚娘死死掐住她喉咙。
伴着滴落的泪水,典言官终于艰难地笑了。媚娘这才罢手,犹自恨恨道:“你若再敢讥讽我父母,便是这等报应!”说罢傲然转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而去。
离开尚宫局媚娘并没感到舒心,这场发泄反而使她愈加茫然。她这场无名火并不仅针对典言官,更是到长安以来的郁闷心情的发泄。她讨厌这种沉闷无聊的日子,这种生活仿佛是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希望,那走与不走又有何区别?
在这沉闷的地方,到底该如何生活呢?她在掖庭中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试着却窥望其他宫人的生活——似乎每个人都很闲,除了做些针织女红便无所事事,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日暮,等待明天,等待皇帝的召唤,甚至等待苍老乃至死去,这就是她们注定的命运吗?那她自己呢?
武媚思考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然而眼前的变故却大出她意料之外:朱儿、碧儿直挺挺跪在院中,正被王公公及几个宦官劈头盖脸训斥,范云仙则哼哼悠悠趴在地上,臀后的衣物早被鲜血染得殷红,不知被打了多少棍子。
“怎么回事?你们为何在我这里撒野?”武媚厉声质问。
王公公转过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没人敢在您面前撒野,我等乃是奉淑妃娘娘之命处罚这三个奴才。”
“他们身负何罪?”
“才人明知故问么?羞辱尚宫局女官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典言官岂能白受这场作践?媚娘走后立刻向姜尚宫哭诉,尚宫也奈何不了才人,又一五一十告诉了掌管后宫的淑妃——位高一级压死人,媚娘既能压人家,也就勿怪人家隔山拜佛,搬来身份更高的来压她!
“我教训一个对我无礼的奴才,有何不对?”
“典言即便有错,才人又岂能咄咄逼人当众羞辱她?何况她只是请您示范礼法,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才人行事未免过头。”
武媚自知理亏,转而道:“我惹的祸我自承当,为何处罚他们?”不由分说推开众人,扶起朱儿、碧儿,又查看云仙伤势。
王公公被她推了个趔趄,叹了口气道:“武才人,您年纪还轻,尚在学礼之时,这三个奴才理应循循善诱,今日您行出荒唐事来也因他们辅导不力,故而罚掉二婢半年俸钱,责太监五十板子。娘娘如此处置也是一番好心,为的是要保全您颜面。”
“打了我的人,却还道保全我颜面,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王公公乃是上指下派,不愿与她口角,推诿道:“奴才不过奉命行事,才人若不服自可寻淑妃娘娘和姜尚宫……另外娘娘还有吩咐,命您将《女则》加抄十遍以示惩戒。”
武媚越发火大:“什么破书?竟要抄二十遍?”
王公公大惊失色:“才人不可乱言,《女则》乃文德皇后所著,随便辱骂宫正司是要过问的!”宫正司听命于皇帝皇后,专门负责处罚嫔妃宫女,倘若他们接手,可就不是打打奴才这么简单了。
武媚即便在文水时也不曾甘受兄嫂欺凌,这会儿气壮脑门,哪管什么宫正商正,破口大骂:“你等少要狗仗人势,姑娘我天不怕地不怕!我受天子宠幸,谁人敢欺?”
王公公实在没法跟她讲理,索性不再多言,带着手下人出门便去。武媚怎咽得下这口气,兀自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