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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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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辰胤摇摇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想到些什么,第二次蹲下身去。这一次他掏出刚才擦手的帕子铺在地面,双手拢了一抔黑土洒在上头,又拿出怀里匕首割破了手指,将涌出的鲜血尽数滴上土壤,过了一阵眼看着伤口就要凝合,便提起匕首再割一条口子。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黑色的土块已被染成了深红颜色,触手温润濡湿,好像一块血玉。北辰胤这才将帕子小心扎好,用匕首在眉姬墓旁掘了一个浅穴,把包着浸血土壤的手巾埋了进去,仔细盖上泥土,直到土地表面看不出异状才停了手。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望着妻子的墓碑低声告道:“本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而今怕是不能够了。只得如此这般,权作尽了我的心。——近年祸事横生,天意难断,今日一别,再来看你不知又是何岁,或是黄泉相见也未可知……你若有灵,便佑凰儿万事平安吧。”他说着伸手沿着碑上的刻字一笔一画描摹,闭上眼睛静立了片刻,听到耳边风声响动,缓缓抽回手来转过身去。
  “生死成败,我都总要守在凰儿身边。”他沉声说道,像是给墓中人的一个承诺,回头再看最后一眼,唇角卷起温柔浅笑:“就此……别过。”

  八 约定

  北辰胤离开眉姬陵墓已是临近傍晚,行了没几步路,便听到向着皇城方向的不远处传来纷杂急促的脚步声,惊起林子里的乌鸦拍打翅膀飞离了树梢,逆着阳光四处逃窜,在头顶遗落下点点阴影。北辰胤辨出脚步声中夹杂有兵器碰撞声音,又觉得人数颇多不像是平日官府缉盗,不禁怀疑是否正巧碰上了城内老人口中前来寻仇的江湖人士。他不想横生枝节,更不愿暴露身份,于是在众人现身之前选了一棵参天古木,侧足滑入阴影之中,立在树干后面静观其变。
  还没等他完全隐藏好行迹,就见到一条人影从林中率先掠出,好像阳光一样流畅撕开地面阴影,在空中轻巧地一个旋身,踏上眉姬陵墓前的空旷地面,银白色的缎靴洁净得好像才用布揩过,一点也不像是才从林中疾驰而出的样子。那人的打扮像是中原人士,穿着墨绿色的阔袖长袍,左手执着长剑尚未出鞘,一头浅灰的长发草草绑在脑后。头发的银灰色泽似乎出自天生,浸染而成似的很是均匀,寻不到岁月的斑驳痕迹。这样怪异惹眼的发色使他在掠出林中的时候宛若白日星辰,动作疾速得让人睁不开眼。片刻之后才有人陆续从林中奔出,皆做中原打扮,竟有数十之众,将先前的灰发剑客团团围住,口中喝道:“血债血偿,你今日逃不掉了。”
  北辰胤在旁瞧着略感奇怪。那名剑客的身手明显高于追踪他的仇家,方才本可以趁机逃脱,偏偏选择立在原地负手而待,全没有疲于奔命的紧张气氛;若说他是有心故部疑阵,要诱敌前来一网打尽,又实无必要为了这群武功远逊于他的江湖客大费周章,而况他朝向北辰胤背影悠闲自得,只像是在园中赏花庭外看月,并无大战在即的腾腾杀气。北辰胤猜不透剑客的想法,却能看出追踪而至的众人已做好了以命抵命的牺牲准备,他不愿眉姬的陵墓周围沾染上污浊血秽,权衡再三决定一旦双方开战便现身阻止。好在他的决定尚未付诸行动,那名灰发剑客便左右看顾一圈,为他解决了难题:“此是亡者安息之所,不宜染血。诸位随我往别处去。”
  剑客的声音浑厚而高亢,同他瘦削的身材极不相符,好像群山峻岭间飞流直下的湍急瀑布,入耳震荡似有回音。此言一出,北辰胤不由赞赏他对素未谋面的逝者的尊重,却见围堵他的众人面上均是冷笑不屑。其中一名皂衣大汉按捺不住,冷哼一声踏步上前:“哼,祸到临头,你倒顾惜起死人来了。——那十几年前圆教村那桩惨案,死在你手底的冤魂不下百名,这又怎么计较?”
  “过往种种,我已记不得了。”剑客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事实,甚至不指望别人用心倾听。众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有的忍不住怒上眉梢骂出声来,躲在暗处的北辰胤也觉得此话听来阴狠至极毫无悔意,根本不将面前诸人放在眼里,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剑客说话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古怪。——手刃百余人命而浑不上心,这样冷血的杀手世上不是没有,但往往都自负冷酷眼高于顶,不懂顾虑他人感受。这名剑客说话的语气却并无半点狂傲之姿,更无一丝一毫对死者的不敬,反倒像是真心遗憾自己记不得前尘往事,不能为剑底亡魂敬上一瓣心香。北辰胤正在疑惑之间,那名剑客见周围无人动作,已顾自拔起身形飘然而去:“以往之事我已尽皆忘却,诸位的指责亦是无从辩驳。不论从前如何,我无意再造杀孽,还望诸君自去安生——然若诸位执意相逼,我亦没有将性命双手奉上的肚量。言尽于此,诸位慎思,西去二十里外,在下敬候。”
  这段话像是威胁,又像嘲笑,换在别人便是颇为厉害的挑衅之词,在那名剑客讲来却依旧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方才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看来与他真有深仇大恨,虽知武功不济,也毫不犹豫地随后跟上。北辰胤等人都散得远了,才慢慢踱出藏身之所,低头想了一会儿,也往西方去了。
  往西二十里已不是皇城地界,离下一座城市又尚有百余里路,再加上偏离了官道主支,来往行人不多。北辰胤有意放轻了脚步,无声息地缓慢前行,衣摆好像是静止在空气里,看不到行走移动的痕迹,哪怕是树叶摩擦起的沙沙闷响,也足以将他的行踪掩盖。待他走到了剑客所言的决斗之所,果不其然看到横七数八的人体躺倒一地,大多数还余有呼吸,只是无力起身再战。剑客静立中央,袍上有几处沾了血迹,变成深紫颜色,束起的长发纹丝不乱,看来竟比方才更为齐整。他的宝剑尚未还鞘,剑尖指地,剑脊上的鲜血荧荧散出幽光,剑花清净,剑光冰冷,断云玉锋宛若雪水里掩映着的一朵莲花,将周遭酷暑化为清凉。北辰胤走到几丈外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在剑客身后立了一会儿,终于得到另一个人的注意,慢慢回转头来。他略为诧异地发现剑客生着一张不辨年纪的清秀娃娃脸,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皮肤很白,眉毛下面是圆圆的大眼和红润的嘴唇,光洁的下巴上找不到胡须的青影,如果不是眼睛里透出的沉稳坚毅,只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剑客额前长长的刘海垂下盖住了银灰眉毛,隐约可见额头正中的皮肤并不平整,似乎在幼年时候留过疤痕,又或者曾被人残忍地刻过记号。他看着北辰胤,负过手去将剑握在背后,一点也不为周围的凌乱狼藉感到尴尬,和和气气地问道:“你从刚才起就在旁边——我也杀过你的亲友吗?”
  北辰胤到此时才发现,这位剑客不但长得年轻,说话语气也像是个孩子,似乎全然不懂机心技巧,想到什么便会脱口而出;又或者他已经历过太多不合年纪的风雨磨难,体验过数次阴阳交界的惊危,因此才将坎坷起伏都看得淡了,面对任何变故都能安详镇定。北辰胤注视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曾杀过的人,难道都不记得了?”
  剑客闻言没有恼怒,也不曾举剑作出防御姿势,反是垂下眼睛,认真回答起来:“我最久远的记忆,也只到十年之前,其余便是一片空白,好像死过一次。我的名字,年龄,身份,全都想不起来。以前结下过哪些仇家,杀过哪些人,也都像飞过天空的鸟儿,不留一点痕迹。这十年以来,不断有人找我报仇,我却实在想不起来前因后果。我有记忆以来,曾随高僧学习佛法,虽不致上下通透,也懂杀生恶报——但谁又知道,十年之前是否罪孽满身。”
  北辰胤这才明白他提到往事时候之所以语气淡漠,并非生性凉薄,而是的确无法感同身受好比是另一人所犯的杀戮,并且为此苦恼:“你既然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十年时间里,为何没有想过要寻找过往的身份追查清楚?”
  剑客皱着眉头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就是我,为什么要去找以前的那个自己?”他微笑着说道:“懦弱也好,懒惰也罢,就算像现在这样被人不断纠缠,也好过真相大白之后,背负他人造下的血腥生活。——古人所谓‘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说的大约就是我这样的庸人。”
  “咦,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退出江湖,以免为保自身再造杀戮?”
  “因为,有人还在江湖。”剑客道,有些答非所问:“况且人行世间,颠簸红尘,又何谓江湖,何谓退出。——你若为寻仇而来我可以奉陪,若想要找我理论讨回公道,那便只有抱歉了。”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语气也依旧安宁,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歉意,眉宇沉静如松。
  北辰胤听他说话句句机锋,堪透世情,明明年纪不大,已懂得抛却过去活在当下的道理,不像是畅意仗剑的豪客,反像是入世济人的僧侣。他摇摇头,缓缓解释道:“不是。方才你所见到是我妻子的坟墓。你不扰她清净,我想向你致谢。”
  “真巧。”剑客笑了一下,没有怀疑他的话——或者说,根本不愿多花心思去琢磨暂时没有威胁的陌生人的想法:“既然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城镇所在。找个大夫给他们看看吧。”他指着地下躺着的江湖客们说道,然后转过身去,收起剑来慢慢插入剑鞘背在身后,侧脸印在初沉下夕阳里,一下子变得年长成熟许多。山风吹开了他的刘海,额心的古怪痕迹也被染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色,乍眼看去正像描绘着一道扭曲的火焰图腾,炫然欲飞。北辰胤紧盯住他的额头,初见面时便有的疑惑愈发得到印证,只是尚无确切凭证,不好贸然相询。剑客没有留意他的表情,伸手拨回刘海盖住额头,抬眼问道:“你可知去冰风岭,是往这个方向吗?”
  北辰胤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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